儒增篇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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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9

儒增篇

儒书称尧、舜之德,至优至大,天下太平,一人不刑。又言文、武之隆,遗在成、康,刑错不用,四十余年。是欲称尧、舜,褎文、武也。

夫为言不益,则羙不足称;为文不渥,则事不足襃。尧、舜虽优,不能使一人不刑;文、武虽盛,不能使刑不用。言其犯刑者少,用刑希疏,可也;言其一人不刑,刑错不用,增之也。

夫能使一人不刑,则能使一国不伐;能使刑错不用,则能使兵寝不施。案尧伐丹水,舜征有苗,四子服罪,刑兵设用。成王之时,四国篡畔,淮夷、徐戎。并为患害。夫刑人用刀,伐人用兵,罪人用法,诛人用武。武法不殊,兵刀不异,巧论之人,不能别也。夫德劣故用兵,犯法故施刑。刑与兵,犹足与翼也。走用足,飞用翼,形体虽异,其行身同。刑之与兵,全众禁邪,其实一也。称兵之不用,言刑之不施,是犹人耳缺目完。以目完称人体全,不可从也。人桀于刺虎,怯于击人,而以刺虎称谓之勇,不可聼也。身无败缺,勇无不进,乃为全耳。今称一人不刑,不言一兵不用;襃刑错不用,不言一人不畔,未得为优,未可谓盛也。

儒书称楚养由基善射,射一杨叶,百发能百中之,是称其巧于射也。

夫言其时,射一杨叶中之,可也;言其百发而百中,增之也。

夫一杨叶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败,穿,不可复射矣。如就叶悬于树而射之,虽不欲射叶,杨叶繁茂,自中之矣。是必使上取杨叶,一一更置地而射之也。射之数十行,足以见巧,观其射之者,亦皆知射工,亦必不至于百,明矣。

言事者好增巧美,数十中之,则言其百中矣。百与千,数之大者也。实欲言十则言百,百则言千矣。是与书言协和万邦,诗曰子孙千亿,同一意也。

儒书言卫有忠臣弘演,为卫哀公使,未还,狄人攻哀公而杀之,尽食其肉,独舍其肝。弘演使还,致命于肝,痛哀公之死,身肉尽,肝无所附,引刀自刳其腹,尽出其腹实,乃内哀公之肝而死。言此者,欲称其忠矣。

言其自刳,内哀公之肝而死,可也;言尽出其腹实,乃内哀公之肝,增之也。

人以刃相刺,中五藏輙死。何则?五藏,气之主也,犹头脉之凑也。头一断,手不能取他人之头著之于颈,奈何独能先出其腹实,乃内哀公之肝?腹实出輙,死则手不能复把矣。如先内哀公之肝,乃出其腹实,则文当言内哀公之肝,出其腹实。今先言尽出其腹实,内哀公之肝,又言尽,增其实也。

儒书言:楚熊渠子出,见寝石,以为伏虎,将弓射之,矢没其卫。或曰:养由基见寝石,以为兕也,射之,矢饮羽。或言李广便是熊渠、养由基、李广,主名,不审,无实也。或以为虎,或以为兕。兕、虎俱猛,一实也。或言没卫,或言饮羽,羽即卫,言不同耳。要取以寝石似虎兕,畏惧加精,射之入深也。

夫言以寝石为虎,射之矢入,可也;言其没衞,增之也。

夫见似虎者,意以为是,张弓射之,盛精加意,则其见真虎,与是无异。射似虎之石,矢入没卫;若射真虎之身,矢洞度乎?石之质难射,肉易射也。以射难没衞言之,则其射易者,洞不疑矣。善射者能射远中微,不失毫厘,安能使弓弩更多力乎?养由基从军,射?侯,中其目。夫以疋夫射万乗之主,其加精倍力,必与射寝石等。当中?侯之目也,可复洞达于项乎?如洞达于项,晋侯冝死,

车张十石之弩,恐不能入一寸,失摧为三。况以一人之力,引微弱之弓,虽加精诚,安能没衞人之?精乃气也,气乃力也。有水火之难,惶惑恐惧,举徙器物,精诚至矣。素举一石者,倍举二石,然则见伏石射之,精诚倍,故不过入一寸,如何谓之没衞乎?如有好用劔者,见寝石,惧而斫之,可复谓能断石乎?以勇夫空拳而暴虎者,卒然见寝石,以手椎之,能令石有迹乎?

巧人之精与拙人等,古人之诚与今人同。使当今射工射禽兽于野,其欲得之,不余精力乎?及其中兽,不过数寸,跌误中石,不能内锋,箭摧折矣。夫如是,儒书之言楚熊渠子、养由基、李广射寝石,矢没卫饮羽者,皆增之也。

儒书称鲁般、墨子之巧,刻木为鸢,飞之三日而不集。

夫言其以木为鸢,飞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

夫刻木为鸢,以象鸢形,安能飞而不集乎?既能飞翔,安能至于三日?如审有机关,一飞遂翔,不可复下,则当言遂飞,不当言三日。

犹世传言曰:鲁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为母作木车马,木人御者,机?备具,载母其上,一驱不还,遂失其母。如木鸢机关备具,与木车马等,则遂飞不集。机关为湏㬰间不能远,过三日,则木车等亦冝三日止于道路,无为径去,以失其母。二者必失实者矣。

书说孔子不能容于世,周流游说七十余国,未甞得安。

夫言周流不遇,可也;言干七十国,增之也。

案论语之篇,诸子之书,孔子自衞反鲁,在陈绝粮,削迹于衞,忘味于齐,伐树于宋,并费与顿、牟,至不能十国。传言七十国,非其实也,

或时干十数国也。七十之说,文书传之,因言干七十国矣。

论语曰:

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也;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也;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也。子曰:岂其然乎?岂其然乎?

夫公叔文子实时言时笑。义取人,传说称之,言其不言、不笑、不取也。俗言竟增之也。

书言秦缪公伐郑,过?,不假途。晋襄公率羌戎要击于崤塞之下,疋马只轮无反者。

时秦遣三大夫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皆得复还。夫三大夫复还,车马必有归者。文言匹马只轮无反者,增其实也。

书称齐之孟尝,魏之信陵,赵之平原,楚之春申君,待士下客,招㑹四方,各三千人。欲言下士之至,趋之者众也。

夫言士多,可也;言其三千,增之也。

四君虽好士,士至虽众,不过各千余人。书则言三千矣。夫言众必言千数,言少则言无一,世俗之情,言事之失也。

传记言髙子羔之丧亲,泣血三年,未尝见齿。君子以为难,难为故也。

夫不以为非实而以为难,君子之言误矣。

髙子泣血,殆必有之。何则?荆和献寳于楚,楚刖其足,痛宝不进,已情不达,泣涕,涕尽因续以血。今髙子痛亲哀极,涕竭,血随而出,实也。而云三年未尝见齿,是增之也。

言未尝见齿,欲言其不言不笑也。孝子丧亲,不笑可也,安得不言?言安得不见齿?孔子曰:言不文。或时不言,传则言其不见齿;或时传,则言其不见齿三年矣。

髙宗谅隂,三年不言,尊为天子,不言,而其文言不言,犹疑于增,况髙子位贱,而曰未尝见齿,是必增益之也。

儒书言禽息荐百里奚,缪公未听,禽息出,当门仆头碎首而死。缪公痛之,乃用百里奚。此言贤者荐善,不爱其死,仆头碎首而死,以达其友也。世士相激,文书传称之,莫谓不然。

夫仆头以荐善,古今有之。禽息仆头,盖其实也。言碎首而死,是增之也。

夫人之扣头,痛者血流,虽忿恨惶恐,无碎首者。非首不可碎,人力不能自碎也。执刄刎颈,树锋刺胷,锋刄之助,故手足得成势也。言禽息举椎自击,首碎不足怪也。仆头碎首,力不能自将也。有扣头而死者,未有使头破首碎者也。此时或扣头荐百里奚,世空言其死。若或扣头而死,世空言其首碎也。

儒书言:荆轲为燕太子刺秦王,操匕首之劒,刺之不得,秦王拔劒击之,轲以匕首擿秦王,不中,中铜柱入尺。欲言匕首之利。荆轲势盛,投锐利之刄,䧟坚彊之柱,称荆轲之勇,故增益其事也。

夫言入铜柱,实也;言其入尺,增之也。

夫铜虽不若匕首坚刚,入之不过数寸,殆不能入尺。以入尺言之,设中秦王匕首洞过乎车,张十石之弩,射垣木之表,尚不能入尺。以荆轲之手力,投轻小之匕首,身被龙渊之劒刄,入坚刚之铜柱,是荆轲之力劲于十石之弩,铜柱之坚,不若木表之刚也。

世称荆轲之勇,不言其多力,多力之人莫若孟贲,使孟贲擿铜柱,能渊岀一尺乎?此亦或时匕首利若干将、莫邪,所刺无前,所击无下,故有入尺之效。夫称干将、莫邪,亦过其实。刺击无前下,亦入铜柱尺之类也。

儒书言:董仲舒读春秋,专精一思,志不在他,三年不窥园菜。

夫言不窥园菜,实也;言三年,增之也。

仲舒虽精,亦时解休。解休之间,犹冝游于门庭之侧,则能至门庭,何嫌不窥园菜。闻用精者,察物不见,存道以亡身,不闻不至门庭,坐思三年,不及窥园也。

尚书:毋佚曰:君子所其毋?。先知稼穑之艰难,乃佚者也。人之筋骨,非木非石,不能不解。故张而不㢮,文王不为;㢮而不张,文王不行。一㢮一张,文王以为常。圣人材优,尚有㢮张之时,仲舒材力劣于圣,安能用精,三年不休?

儒书言,

夏之方盛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而为之备,故入山泽不逢恶物,用辟神奸,故能叶于上下,以承天休。

夫金之性物也,用远方贡之为美,铸以为鼎,用象百物之奇,安能入山泽,不逢恶物,辟除神奸乎?

周时天下太平,越裳献白雉,倭人贡鬯草。食白雉,服鬯草,不能除凶。金鼎之器,安能辟奸?且九鼎之来,德盛之瑞也。服瑞应之物,不能致福。男子服玉,女子服珠,珠玉于人,无能辟除。宝奇之物,使为兰服,作牙身。或言有益者,九鼎之语也。夫九鼎无能辟除,传言能辟神奸,是则书增其文也。

世俗传言周鼎不爨自沸,不投物,物自出。此则世俗增其言也,儒书增其文也。是使九鼎以无怪空为神也。

且夫谓周之鼎神者,何用审之?周鼎之金,远方所贡,禹得铸以为鼎也。其为鼎也,有百物之象。如为远方贡之为神乎?远方之物安能神?如以为禹铸之为神乎?禹圣不能神,圣人身不能神,铸器安能神?如以金之物为神乎,则夫金者,石之类也。石不能神,金安能神?以有百物之象为神乎?夫百物之象,犹雷罇也。雷罇,刻画云雷之形。云雷在天,神于百物。云雷之象不能神,百物之象安能神也?

传言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案本事,周赧王之时,秦昭王使将军摎攻王?,王?惶惧犇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秦受其献,还王?。王?卒,秦王取九鼎寳器矣。若此者,九鼎在秦也。

始皇二十八年,北游至琅邪,还过彭城,齐戒祷祠,欲出周鼎,使千人没泗水之中,求弗能得。案时昭王之后三世得始皇帝。秦无危乱之祸,鼎冝不亡,亡时殆在周。传言王赧犇秦,秦取九鼎,或时误也。

传又言宋太丘社亡,鼎没水中,彭城下。其后二十九年,秦并天下。若此者,鼎未入秦也。其亡从周去矣,未为神也。

春秋之时,五石陨于宋。五石者,星也。星之去天,犹鼎之亡于地也。星去天不为神,鼎亡于地何能神?春秋之时,三山亡,犹太丘社之去宋,五星之去天,三山亡,五石陨,太丘社去,皆自有为。然鼎亡,亡亦有应也,未可以亡之故乃谓之神。如鼎与秦三山同乎亡不能神。如有知,欲辟危乱之祸乎,则更桀、纣之时矣。衰乱无道,莫过桀、纣,桀、纣之时,鼎不亡去。周之衰乱,未若桀、纣。留无道之桀、纣,去衰末之周,非止去之,冝神有知之验也。或时周亡之时,将军摎人众,见鼎盗取,奸人铸烁以为他器,始皇求不得也。后因言有神名,则空生没于泗水之语矣。

孝文皇帝之时,赵人新垣平上言: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于泗水,臣望东北汾隂,直有金气,意周鼎出乎?兆见弗迎则不至。于是文帝使使治庙汾、隂南临河,欲祠出周鼎。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神器事皆诈也。于是下平事于吏,吏治诛新垣平。夫言鼎在泗水中,犹新垣平诈言鼎有神气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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