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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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語增篇

傳語曰:聖人憂世,深思事勤,愁擾精神,感動形體,故稱堯若腊,舜若腒,桀、紂之君,垂腴尺餘。

夫言聖人憂世,念人身體羸惡,不能身體肥澤,可也;言堯、舜若腊與腒,桀、紂垂腴尺餘,增之也。

齊桓公云:寡人未得仲父極難;既得仲父,甚易。桓公不及堯、舜,仲父不及禹、契。桓公猶易,堯、舜反難乎?以桓公得管仲易,知堯、舜得禹、契不難。夫易則少憂,少憂則不愁,不愁則身體不臞。

舜承堯太平,堯、舜襲德,功假荒服,堯尚有憂,舜安能無事?故經曰上帝引?,謂虞舜也。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已無爲而天下治。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夫不與,尚謂之臞若腒如德劣承衰,若孔子栖栖,周流應聘,身不得容,道不得行,可骨立跛附,僵仆道路乎?

紂爲長夜之飲,糟丘酒池,沉湎於酒,不舎晝夜,是必以病。病則不甘飲食,不甘飲食則肥腴不得至尺。經曰:惟湛樂是從,時亦罔有克壽。魏公子無忌爲長夜之飲,困毒而死。紂雖未死,冝羸臞矣。然桀紂同行,則冝同病。言其腴垂過尺餘,非徒增之,又失其實矣。

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鉤,撫梁易柱,言其多力也。蜚廉、惡來之徒,並幸受寵,言好?力之主,致?力之士也。

或言武王伐紂,兵不血刃。

夫以索鐵伸鉤之力,輔以蜚廉、惡來之徒,與周軍相當,武王德雖盛,不能奪紂素所厚之心;紂雖惡,亦不失所與同行之意。雖爲武王所擒時,亦冝殺傷十百人。今言不血刃,非紂多力之效,蜚廉、惡來助紂之驗也。

案武王之符瑞,不過髙祖。武王有白魚赤烏之祐,髙祖有斷大虵、老嫗哭於道之瑞。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髙祖有天下義兵之佐。武王之相,望羊而已。髙祖之相,龍顔隆,凖項紫,美鬚髯,身有七十二黑子。髙祖又逃吕后於澤中,吕后輙見上有雲氣之驗。武王不聞有此。夫相多於望羊,瑞明於魚烏,天下義兵並來㑹漢,助彊於諸侯。武王承紂,髙祖襲秦,二世之惡,隆盛於紂。天下畔秦,冝多於殷。案髙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尸萬數,失軍亡衆,幾死一再,然後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獨云周兵不血刃,非其實也。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

案周取殷之時,太公隂謀之書,食小兒丹敎云:亡殷兵到牧野,晨舉脂燭。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戰,血流浮杵,赤地千里。由此言之,周之取殷,與漢秦一實也。而云取殷易,兵不血刃,美武王之德,增益其實也。

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後,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鉤,又稱武王伐之,兵不血刃。

夫以索鐵伸鉤之力當人,則是孟賁、夏育之匹也。以不血刃之德取人,是則三皇五帝之屬也。以索鐵之力,不冝受服;以不血刃之德,不冝頓兵。今稱紂力,則武王德貶;譽武王則紂力少。索鐵、不血刃,不得兩立。殷、周之稱,不得二全。不得二全,則必一非。

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耳。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之浮杵也!若孔子言,殆沮浮杵。若孟子之言,近不血刃。浮杵過其實,不血刃亦失其正。一聖一賢,共論一紂。輕重殊稱,多少異實。

紂之惡不若王莽。紂殺比干,莽鴆平帝。紂以嗣立,莽盗漢位。殺主隆於誅臣,嗣立順於盗位。士衆所畔,冝甚於紂。漢誅王莽,兵頓昆陽,死者萬數,軍至漸臺,血流没趾,而獨謂周取天下,兵不血刃,非其實也。

傳語曰: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欲言聖人德盛,能以德将酒也。

如一坐千鍾百觚,此酒徒非聖人也。飲酒有法,胷腹小大,與人均等。飲酒用千鍾,用肴冝盡百牛百觚,則冝用十羊。夫以千鍾、百牛、百觚、十羊言之,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體,不能及防風、長狄,以短小之身,飲食衆多,是缺文王之廣,貶孔子之崇也。

案酒誥之篇,朝夕曰:祀兹酒。此言文王戒慎酒也。朝夕戒愼,則民化之,外出戒慎之敎,内飲酒盡千鍾,導民率下,何以致化?承紂疾惡,何以自别?

且千鍾之效,百觚之驗,何所用哉?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則受福胙不能厭飽;因饗射之用酒乎?饗射飲酒,自有禮法。如私燕賞賜飲酒乎,則賞賜飲酒,冝與下齊。賜尊者之前,三觴而退,過於三觴,醉酗生亂。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賞賚左右,至於醉酗亂身,自用酒千鍾百觚,大之則爲桀、紂,小之則爲酒徒,用何以立德成化,表名垂譽乎?

世聞德將毋醉之言,見聖人有多德之效,則虚增文王以爲千鍾,空益孔子以百觚矣。

傳語曰:紂沉湎於酒,以糟爲丘,以酒爲池,牛飲者三千人,爲長夜之飲,亡其甲子。夫紂雖嗜酒,亦欲以爲樂,令酒池在中庭乎?則不當言爲長夜之飲。坐在深室之中,閉䆫舉燭,故曰長夜。令坐於室乎?每當飲者,起之中庭,乃復還坐,則是煩苦相踖藉,不能甚樂。令池在深室之中,則三千人冝臨池坐,前俛飲池酒,仰食肴膳,倡樂在前,乃爲樂耳。如審臨池而坐,則前飲害於肴膳,倡樂之作,不得在前。

夫飲食既不以禮,臨池牛飲,則其啖肴不復用杯,亦冝就魚肉而虎食,則知夫酒池牛飲,非其實也。

傳又言紂懸肉以爲林,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間,是爲醉樂淫戲無節度也。

夫肉當内於口,口之所食,冝㓗不辱。今言男女倮相逐其間,何等㓗者?如以醉而不計㓗辱,則當其浴於酒中,而倮相逐於肉間,何爲不肯浴於酒中?以不言浴於酒,知不倮相逐於肉間。

傳者之說,或言車行酒,騎行炙,百二十日爲一夜。

夫言用酒爲池,則言其車行酒非也;言其懸肉爲林,即言騎行炙非也。

或時紂沈湎覆酒,滂沲於地,即言以酒爲池。釀酒糟積聚,則言糟爲丘;懸肉以林,則言肉爲林。林中幽冥,人時走戲其中,則言倮相逐。或時載酒用鹿車,則言車行酒,騎行炙。或時十數夜,則言其百二十。或時醉,不知問日數,則言其亡甲子。周公封康叔,告以紂用酒期於悉極,欲以戒之也,而不言糟丘酒池,懸肉爲林,長夜之飲,亡其甲子。聖人不言,殆非實也。傳言曰: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於酒池。夫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紂之所與相樂,非民,必臣也。非小臣,必大官,其數不能滿三千人。傳書家欲惡紂,故言三千人,增其實也。

傳語曰: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謂候之也。

夫三公,鼎足之臣,王者之貞幹也。白屋之士,閭巷之微賤者也。三公傾鼎足之尊,執贄候白屋之士,非其實也。時或待士卑恭不驕白屋人則言其往候白屋。或時起白屋之士,以璧迎禮之,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傳語曰:堯,舜之儉,茅茨不剪,采椽不斵。

夫言茅茨采椽,可也;言不剪不斵,增之也。

經曰:弼成五服。五服,五采服也。服五采之服。又茅茨采椽,何宮室衣服之不相稱也?服五采,畫日月星辰。茅茨采椽,非其實也。

傳語曰:秦始皇帝燔燒詩書,坑殺儒士。言燔燒詩書,滅去五經文書也。坑殺儒士者,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燒其書,坑其人,詩書絶矣。

言燔燒詩書,坑殺儒士,實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

秦始皇帝三十四年,置酒咸陽臺,儒士七十人前爲壽,僕射周青臣進頌始皇之德,齊淳于越進諫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爲狹輔㓨周青臣以爲面䛕。始皇下其議於丞相李斯。李斯非淳于越曰: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臣請勑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諸刑書者,悉詣守尉集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滅。吏見知弗舉,與同罪。始皇許之。

明年,三十五年,諸生在咸陽者,多爲妖言。始皇使御史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皆坑之。

燔詩書,起淳于越之諫。坑儒士,起自諸生。爲妖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増言坑殺儒士,欲絶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而又增之。

傳語曰:町町若荆軻之閭。言荆軻爲燕太子丹刺秦王,後誅軻九族,其後恚恨不已,復夷軻之一里,一里皆滅,故曰町町。此言增之也。

夫秦雖無道,無爲盡誅荆軻之里。始皇幸梁山之宫,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盛,恚,出言非之。其後左右以告李斯,李斯立損車騎。始皇知左右洩其言,莫知爲誰,盡捕諸在旁者,皆殺之。其後墜星下東郡,至地爲石,民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地分。皇帝聞之,令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人誅之。

夫誅從行於梁山宫,及誅石旁人,欲得洩言,刻石者不能審知,故盡誅之。荆軻之閭,何罪於秦而盡誅之?如刺秦王在閭中,不知爲誰,盡誅之可也。荆軻已死,刺者有人,一里之民何爲坐之?始皇二十年,燕使荆軻刺秦王,秦王覺之,體解軻以徇,不言,盡誅其閭。

彼或時誅軻九族,九族衆多,同里而處,誅其九族,一里且盡。好增事者,則言町町也。論衡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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