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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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9
艺增篇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扑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岐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
蜚流之言,百传之语,出小人之口,驰闾巷之间,其犹是也。诸子之文,笔墨之疏,人贤所著,妙思所集,冝如其实,犹或增之。傥经艺之言如其实乎?言审莫过圣人,经艺万世不易,犹或出溢,增过其实。增过其实,皆有事为,不妄乱误,以少为多也。然而必论之者,方言经艺之增与传语异也。
经增非一,略举较著,令怳惑之人,观览采择,得以开心通意,晓解觉悟。
尚书协和万国,是美尧德致太平之化,化诸夏并及夷狄也。
言协和方外可也。言万国,增之也。
夫唐之与周,俱治五千里内,周时诸侯千七百九十三国,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胷、儋耳、焦侥、跂踵之辈,并合其数,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尽于三千之中矣。而尚书云万国裦增过,实以美尧也。欲言尧之德大,所化者众,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万国,犹诗言子孙千亿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愼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案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
诗云:鹤鸣九臯,声闻于天。言鹤鸣九折之泽,声犹闻于天,以喻君子修德穷僻,名犹达朝廷也。其闻髙远,可矣;言其闻于天,增之也。
彼言声闻于天,见鹤鸣于云中,从地听之,度其声鸣于地,当复闻于天也。夫鹤鸣云中,人闻声,仰而视之,目见其形。耳目同力,耳闻其声,则目见其形矣。然则耳目所闻见,不过十里,使参天之鸣,人不能闻也。何则?天之去人以万数,远则目不能见,耳不能闻。今鹤鸣从下闻之,鹤鸣近也。以从下闻其声,则谓其鸣于地,当复闻于天,失其实矣。其鹤鸣于云中,人从下闻之,如鸣于九臯,人无在天上者。何以知其闻于天上也?无以知意,从准况之也。
诗人或时不知,至诚以为然,或时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
诗曰:维余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
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
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若其富人谷食饶足者,廪囷不空,口腹不饥,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间不枯,犹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山林之间,富贵之人必有遗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易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戸,閴其无人也。非其无人也,无贤人也。尚书曰:毋旷庻官。旷,空。庻,众也。毋空众官,寘非其人,与空无异,故言空也。
夫不肖者皆怀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纯贤,非狂妄顽嚚,身中无一知也。德有大小,材有髙下,居官治职,皆欲勉效在官。尚书之官,易之戸中,犹能有益,如何谓之空而无人?
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寜。此言文王得贤者多,而不肖者少也。今易冝言閴其少人,尚书冝言无少众官。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无人,亦尤甚焉。
五谷之于人也,食之皆饱。稻粱之味,甘而多腴;豆麦虽粝,亦能愈饥。食豆麦者,皆谓粝而不甘,莫谓腹空无所食。竹木之杖,皆能扶病,竹杖之力,弱劣不及木,或操竹杖,皆谓不劲,莫谓手空无把持。夫不肖之臣,豆麦竹杖之类也,易持其具。臣在戸言无人者,恶之甚也。尚书众官亦容小材,而云无空者,刺之甚也。
论语曰:大哉尧之为君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传曰:有年五十击壤于路者,观者曰:大哉,尧德乎!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此言荡荡无能名之效也。
言荡荡可也,乃欲言民无能名,增之也。
四海之大,万民之众,无能名尧之德者,殆不实也。夫击壤者曰:尧何等力?欲言民无能名也。观者曰:大哉,尧之德乎!此何等民者,犹能知之,实有知之者。云无竟增之。
儒书又言: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言其家有君子之行,可皆官也。夫言可封,可也;言比屋,增之也。人年五十为人父,为人父而不知君,何以示子?太平之世,家为君子。人有礼义,父不失礼,子不废行。夫有行者有知,知君莫如臣,臣贤能知君,能知其君,故能治其民。今不能知尧,何可封官?
年五十击壤于路,与竖子未成人者为伍,何等贤者?子路使子羔为郈宰,孔子以为不可。未学,无所知也。击壤者无知,官之如何?
称尧之荡荡,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言贤者可比屋而封,不能议让其愚而无知之夫。击壤者难以言比屋,比屋难以言荡荡,二者皆增之所由起,美尧之德也。尚书曰:祖伊谏纣曰:今我民罔不欲䘮。罔,无也。我天下民无不欲王亡者。
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无不,增之也。
纣虽恶,民臣蒙恩者非一,而祖伊增语,欲以惧纣也。故曰:语不益,心不惕;心不惕,行不易。增其语欲以惧之,冀其警悟也。苏秦说齐王曰:临淄之中,车毂击,人肩摩,举袖成幕,连衽成帷,挥汗成雨,齐虽炽盛,不能如此。苏秦增语激齐王也。祖伊之谏纣,犹苏秦之说齐王也。
贤圣增文,外有所为,内未必然。何以明之?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纣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战乎?然祖伊之言,民无不欲,如苏秦增语。
武成言血流浮杵,亦太过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髙壤,靡不亁燥,兵顿血流,輙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赍盛粮,或作亁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
言血流杵,欲言诛纣,惟兵顿士伤,故至浮杵。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恒星不见,星霣如雨。公羊传曰:如雨者何?非雨也。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如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星霣如雨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时鲁史记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者谓孔子也。孔子修之星霣如雨如雨者如雨状也。山气为云,上不及天,下而为云,雨星,星陨不及地,上复在天,故曰如雨。孔子正言也。
夫星霣或时至地,或时不能,尺丈之数难审也。史记言尺,亦以太甚矣。夫地有楼台山陵,安得言尺?孔子言如雨,得其实矣。孔子作春秋,故正言如雨。如孔子不作,不及地尺之文,遂传至今。
光武皇帝之时,郎中汝南贲光上书言,孝文皇帝时居明光宫,天下断狱三人。颂美文帝,陈其效实。光武皇帝曰:孝文时不居明光宫,断狱不三人。积善修德,美名流之,是以君子恶居下流。
夫贲光上书于汉,汉为今世,增益功美,犹过其实,况上古帝王乆远贤人,从后褒述,失实离本,独已多矣。不遭光武论,千世之后,孝文之事,载在经艺之上,人不知其增居明光宫,断狱三人,而遂为实事也。论衡卷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