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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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2-06

文章篇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筞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餘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已,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竊貲無操;王褒過章童約;楊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訶鄕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猒;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麄踈;繁欽性無檢格;劉禎屈强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㐫終;傳玄忿闘免官;孫楚矜誇淩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没取危,顔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踈亂紀,王元長㐫賊自貽,謝玄暉悔慢見及。凢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紀,大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乗、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毎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摽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於矛㦸,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鄙。但成學士,自足爲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筆。吾見世人,至於無才思,自謂清?,流布醜拙,亦以衆矣。江南號爲詅癡。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爲可笑詩賦,誂撆邢魏諸公,衆共嘲羿,虚相讃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歎曰:才?不爲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學爲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論者,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爲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遂稱才士。要須動俗葢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齊之節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犇亾,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絶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爲豺狼;在魏製檄,則目紹爲虵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消息之,

或問楊雄曰: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彫䖝?刻,壯夫不爲也。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之詩,周公作鴟鴞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㓜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自衛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詩證之,楊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爲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妄投於閣,周章怖慴,不達天命,童子之爲耳。桓譚以勝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歎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隂陽,故著太玄經,爲數子所惑耳。其遺言餘行,孫?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聖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巳。

齊世有辛毗者,清幹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軰辭藻,譬若榮?,須臾之翫,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十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何如也?辛笑曰:可矣。

凢爲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㟁也。

文章當以理致爲心胷,氣調爲筋骨,事義爲皮膚,華麗爲冠冕。今世相承,趨未棄本,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逺,但緝綴踈朴,未爲宻緻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製裁爲本,今之辭調爲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吾家世文章,甚爲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史記,無一篇見録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有詩賦銘誄,書表啓䟽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上,並未得編次,便遭火盪盡,竟不傳於世。銜酷茹恨,徹於心髓。操行見於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懷舊志。

沈隠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胷臆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嘗謂吾曰:沈詩云:崖傾護石髓,此豈佀用事耶?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凖的以爲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毁沈約,毎於談讌,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徵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

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顔淵不舎;里名勝母,曾參歛襟葢忌。夫惡名之傷實也。破鏡乃凶逆之獸,事見漢書,爲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云敬同。孝經云: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詩云:颻颺雲母舟。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澐又颻颺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已有屢遊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别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栢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爲悔,汝曹必無輕議也。

凢代人爲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於哀傷凶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爲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䘮。又爲胡顥作其父銘曰:?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倚歟我祖,出自有嬀。王粲爲潘文則思親詩云:躬此勞瘁,鞠予小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並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衆。古人之所行,今世以爲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亾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於虫,匹婦於考也。蔡邕楊秉碑云:統大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飛龍。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登遐。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爲此言,則朝廷之辠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洩洩。不可妄施人子,况儲君乎?

挽歌辭者,或云古者虞殯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爲生者悼往苦哀之意。陸平原多爲死人自歎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製作本意。

凢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爲齊謳篇,前叙山川物産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體。其爲吳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何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慱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後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决紕繆者,略舉一雨,端以爲誡。詩云: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雉雌聲。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鳴。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云: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毋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㧞惱,有如孔懷。心旣痛矣,即爲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爲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爲孔邇,於義通乎?異物志云:擁劒狀如蟹,但一?偏大爾。何遜詩云:躍魚如擁劒。是不分魚蟹也。漢書:御史府中列栢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朴子說:頃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飢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朴椀。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爲莊周言也。後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鏁。鋃鐺,大鏁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云:銀鏁三公脚,刀撞僕射頭。爲俗所誤。

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鴈門太守行乃云:鵞軍攻日逐,鷰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黄龍,東流㑹白馬。此亦明珠之纇,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爲文外斷絶,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爲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於籍傳。范陽盧詢,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斾旌。毛傳曰:言不諠譁也。吾毎歎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意耳。

蘭陵蕭慤,梁室上黄矦之子,工於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踈。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宛然在目。頴川荀仲舉、瑯瑘諸葛漢亦以爲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何遜詩實爲清巧,多形佀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毎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云:蘧居響北闕,㦎㦎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几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遜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饒清巧,思澄遊廬山,毎有佳篇,並爲冠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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