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虚至德眞經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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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10

沖虚至德眞經卷第七

列子張湛處度注

楊朱第七

楊朱游於魯,舎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巳矣,奚以名爲?曰:以名者爲冨旣?冨矣,奚不巳焉?曰:爲貴旣?貴矣,奚不巳焉?曰:爲死旣。死矣,奚爲焉?曰:爲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乗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郷黨,況子孫乎?凡爲名者必廉,廉斯;貧爲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巳。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已降,君斂則已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絶。若實名貧,僞名冨,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僞而巳矣。昔者堯舜僞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僞之辯,如此其省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昬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爲哉?奚樂哉?爲美厚爾,爲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猒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仍復爲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虚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爲名所觀,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爲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餓死。展、李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淸貞之誤,善之若此。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温,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犠牲,不設明器也。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巳,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柰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聦;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爲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生。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録而不舎,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管夷吾曰:吾旣告子養生矣,送死柰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旣,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文繡裳而納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子産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干鐘,積麴成封,望門百歩,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丗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室内之有亡,九族之親踈,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於色也,屏親昵,絶交游,逃於後庭,以書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郷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楳而挑之,弗獲而後巳。子産日夜以爲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喬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喬爲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産用鄧析之言,因閒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聃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喬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爲弗若死矣。爲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蹔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敎我哉?子産忙然无以應之。他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眞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衞端木叔者,子貢之丗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丗,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爲,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爲也,无不玩也。牆屋臺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甞,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産育者,无不必致之,猶藩牆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逺,无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賔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絶煙火;堂廡之上,不絶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爲子孫留財。及其病也,无藥石之儲;及其死也,无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叚干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爲也,聚意所經而誠,理所取。衞之君子多以禮敎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无久

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爲?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丗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旣聞之矣,旣見之矣,旣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旣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侯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无不廢,无不任,何遽遟速於其閒乎?

楊朱曰:伯成子髙不以一毫利物,舎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丗,汝爲之乎?楊子曰:丗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爲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爲之乎?曰:爲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爲之乎?禽子黙然有閒。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柰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荅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徙說他事。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蹔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巳長,智巳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窮毒者也。鮌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産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宫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旣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恱,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无一日之歡,死有萬丗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无以異矣。桀藉累丗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羣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窮意慮之所爲,熙熈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丗之資,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從,肆情於傾宫,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熈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羣,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髙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逺也。黃鐘大吕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䟽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巳來三十餘萬嵗,賢愚好醜,成敗是非,无不消滅,但遟速之閒耳。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爲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爲貴;力之所賤,侵物爲賤。然身非我有也,旣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旣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撗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爲四事故:一爲壽,二爲名,三爲位,四爲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冨,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无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㛰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 麤厚,筋節 急。一朝處以柔毛綈幕,薦以粱 蘭橘,心㾓體煩,内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无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僅以過冬曁春,東作自曝,於曰,不知天下之有廣夏隩室,綿纊狐狢。顧謂其妻曰:負日之煊,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冨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郷豪稱之。郷豪取而甞之,蜇於口,慘於腹,衆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也。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无猒之性。无猒之性,隂陽之蠧也。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絶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賔,而悠悠者趨名不巳。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賔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賔?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閒哉?沖虚至德眞經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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