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應詔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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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1:29
欒城應詔集第六卷
進策五道:
君術
第一道:
臣聞天下之事,非宰相不可盡行,非諫官不可盡言。天下之人,誰能必至於諫官宰相者?惟其少而學之,長而欲行之,終其身而不當其位,不可以侵官而求盡其意。是故士大夫之間,猶有不能自盡其才於天子者也。今臣幸而生於天下無事之時,每一間歲,天子常詔兩制之大臣,使舉天下之士,上自登朝之吏,而下至於山林之匹夫,咸得竭其所懷,以盡天下之利害。非天子出納耳目之官,而得以言萬民之情僞;非天子黜陟賞罰之臣,而得以論百官之長短;非天子武力將帥之士,而得以議兵革之彊弱;非天子錢穀大農之吏,而得以?財用之多少。蓋天下之人,必其爲宰相諫官,而後可以盡行而盡言者,使之一旦得以詳數而悉說之,此有以見天子之意所以待之者甚重而不輕也,而臣何敢以無說而處於此?臣常以爲天下之事,雖其甚大而難辦者,天下必有能辦之人。蓋當今之所爲大患者,不過曰四夷彊盛而兵革不振,百姓凋?而官吏不飭,重賦厚斂而用度不足,嚴法峻?而姦軌不止。此數四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太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爲不足憂。何者?天下必有能爲天子出力而爲之者,而臣之所憂,在乎天下之所不能如之何者也。臣聞善治天下者,必明於天下之情,而後得御天下之術。術者,所謂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謂之術。古之聖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術制之也。萬物皆可得而役其生,皆可得而制其死。牛服於箱,馬服於轅,鷹隼服於韝。牛不可以有所觸,馬不可以有所踶,鷹隼不可以背而高翔。此三者,惟其喜怒好惡之情發於外而見於人也。是以因其所忌而授之以其術,至於終身制於人而不去。且治天下何異於治馬也?馬之性剛很而難制,急之則?而不勝,緩之則惰而不趨。王良、造父爲之先後,而制其遲速,驅之有方,而掣之有時,則終日??而不知止,此術之至也。古之聖人驅天下之人而盡用之,仁者使効其仁,勇者使効其勇,智者使効其智,力者使効其力。天下之人雖襍然皆列於前,安得仁人君子而後任之。且雖有天下之善人,與之處而不知其情,御之而不中其病,則雖有好善之心。而不獲好善之利。何者?彼不徒爲吾用也,而況乎天下之英雄欲収其功而不制其心哉。昔者秦漢之際,姦宄猛悍之人所在而爲宼。高祖發於豐沛之間,行而収之,黥布、彭越之倫,皆撫而納諸其中,所以制之者甚僃也。玉帛子女、牛羊犬馬,以極其豪侈之心;輕財好施,敦厚長者,以服其趦趄之懷,倨肆傲岸,輕侮凌辱,以折其强很之氣。其視天下之英雄,不啻若匹夫孺子,然皆得其歡心而用其死力。至於元、成之世,天下久於太平,士大夫生於其間,無復英雄難制之風。天下之士皆書生好儒,其才氣勇力無足畏者,俛首下氣,求爲之用而不暇。元、成、哀、平,亦欲得天下之賢才而用之,然而不知其情,不獲其術,賢人君子避讒畏譏,遠引而去,而小人宦豎縱横放肆而制其事,此甚可憫也。夫人之平居,朋友之間,僕妾之際,莫不有術以制其變,蓋非有湥遠難見之事也。欲其用命而見其所害,欲其樂從而見其所利,欲其喜而致其所恱,欲其懼而致其所忌,欲其開心見誠而示之以無所恐,欲其守死不去,而示之以無所往。此天下之人皆能知之,而至於治天下則不能用。且此過矣。天下以爲天子之尊,無所事術也,而不知天下之事,惟其英雄而後能有大功。而世之英雄,常苦豪橫太過而難制。由此觀之,治天下愈不可以無術也。第二道。
臣聞將求御天下之術。必先明於天下之情。不先明於天下之情,則與無術何異。夫天下之術。臣固巳畧言之矣。而又將竊言其情。今使天子皆得賢人而任之。雖可以無憂乎其爲姦。然猶有情焉。而不可以不知。蓋臣聞之。人有好爲名高者,臨財推之以讓其親,見位去之以讓其下。進而天子禮焉,則以爲歡;而不禮焉,則雖逼之而不食其祿。力爲亷恥之節以高天下。若是而天子不知焉,而豢之以厚利,則其心?然有所不平。人有好爲厚利者,見祿而就之以優其身,見利而取之,以豐其家。良田大屋,惟其與之,則可以致其才。如是而天子不知焉,而强之以名高,則其心缺然有所不悅於其中。人惟無好自勝也,好自勝而不少柔之,則忿鬭而不和。人惟無所相惡也,有所相惡而不爲少避之,則事其私怒而不求成功。素剛則無折之也,素畏則無强之也。强之則將不勝,而折之則將不振。凡此數者,皆所以求用其才而不傷其心也,然猶非所以制天下之姦雄。蓋臣聞之,天下之姦雄,其爲心也甚深,而其爲迹也甚微。將營其東而形之於西,將取其右而擊之於左。古之人有欲得其君之權者,不求之其君也。優游翺翔而聽其君之所欲爲,使之得其所欲,而油然自放,以釋天下之權。天下之權旣去其君而無所歸,然後徐起而収之,故能取其權而其君不之知。古之人有爲之者,李林甫是也。夫人之旣獲此權也,則思專而有之,故常恐其下之人從而傾焉。夫人惟能自固其身,而後可以謀人。自固之不暇,而欲謀人也實難。故古之權臣,常合天下之爭,天下且相與爭而不解,則其勢無暇及我,是故可以久居而不去。古之人有爲之者,亦李林甫是也。世之人君,茍無好善之心,幸而有好善之心,則天下之小人皆將賣之以爲姦。何者?有好善之名,而不察其善之實。天下之善,固有可以謂之惡,而天下之惡固有可以謂之善者。彼知吾之欲爲善也,則或先之以善,而終之以惡,或有指天下之惡而飾之以善。古之人有爲之者,石顯是也。人之將欲爲此釁也,將欲建此事也,必先得於其君。欲成事而君有所不恱,則事不可以成。故古之姦雄,刼之以其所必不能。其所必不能者,不可爲也,則將反而從吾之所欲爲。古之人有爲之者,驪姬之說,獻公使之說而避禍是也。此數者,天下之至情。故聖人見其初而求其終,聞其聲而推其形。蓋惟能察人於無故之中,故天下莫能欺。何者?無故者必有其故也。古者明王在上,天下之小人伏而不見。夫小人者,豈其能無意於天下也?舉而見其情,發而中其病,是以愧恥退縮而不敢進。臣欲天子明知君子之情,以養當世之賢公名?,而深察小人之病,以絕其自進之漸,此亦天下之至明也。第三道:
臣聞天子之道,可以理得,而不可以名推。其於天下,不取其形,而獨取其意,其道可以爲善,而亦可以爲不善。何者?其道無常。其道無常者,不善之所從生也。夫天下之人,惟知不忍殺人之爲仁也,是故不忍殺人以自取不仁之名;惟知果於殺人之爲義也,是故不敢不殺以自取不義之名。是二者,其所以爲仁者有形,而其所以爲義者有狀。其進也,有所執其規,而其退也,有所蹈其矩。故其爲人也,不失爲天下之善人,而終不至於君子。有所甚而不堪,有所蔽而不見,此其爲人是自全之人也。今夫君子有所殺人以爲仁,而有所不殺以爲義。義不在於殺人,而仁不在於不殺。其進也,無所據依,而其退也,無所底厲。故其成也,天下將皆安之;而其不成也,將使天下至於大亂。是以天下惡其難明,而畏其難就。人臣以是戒其君,而人君者亦以自戒,曰:姑爲無殺人以爲仁,而姑爲果於殺人以爲義。是其仁可以全身。而其義可以無?於天下。斯足以爲無過也巳矣。孟子有言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有禮。而謂吾君不能者謂之賊。且夫爲人臣而詔其君。不曰必爲大人之仁義。而曰姑爲其易者。以苟避天下之謗。此非恐其君不能之故歟。蓋臣聞之,聖人之道,惟其不可以名稱而迹求者,其爲道也,甚深而難成,而其成也,亦不若小道之淺而無功。所御甚廣,而所處甚約,握之甚微,而播之無極。故孔子曰:吾非多學而識之,吾一以貫之。夫一者何也?知天下萬物之理,而制其所當處,是謂一矣。而能得吾一者甚難,故夫天下之畏之者,亦不足怪也。古之聖人已能知之,則行之而無疑;己不能知之,則不敢以己之私意而破天下之公義。使己而不好殺人,則安可盡無殺以成仁之形?使己而好殺人,則安可盡殺以成義之狀?蓋必有大臣救其已甚,而補其不足,使義不在於殺人,而仁不在於不殺。方今天下之治,所不足者非仁也。吏聞有以入人之罪抵重罰,而未聞有以失人之罪抵深法者;民聞有以赦除其罪,而未聞有以不義得罪於法之外者。此亦足以見天子之用心矣。古者君臣之間,和而不同,上有寛厚之君,則下有守法之臣,上有急切之君,則下有推恩之臣,凡以交濟其所不足,而彌縫其闕。今也君臣之風,上下如一,而無以相濟,是以天下苦於寬緩怠惰而不能自振,此豈左右之大臣務以順從上意爲恱?而豈亦天子自信以爲好仁之美,而不喜臣下之有所矯拂哉?方今之制,易於行賞,而重於用罰,天下之以獄上者,凡與死比,則皆蹙頞而不悅。此其爲意,夫豈不善?然天下之姦人無以深懲而切戒之者,此無乃爲仁而至於不仁歟?臣愚以爲輔君之善而補其不足,此誠大臣之事茍?天子自信以爲善,欲以一人之私好,而破天下之公義,則夫大臣者猶不可爲也。惟知天子之仁義,而無務其迹以成匹夫之節,使大臣得參於其間,而救其所短,此不亦近於天子之道歟?第四道:
臣聞古者君臣之間,相信如父子,相愛如兄弟,朝廷之中,優游恱懌,歡然相得而無間,知無所不言,言無所不盡,開心平意,表裏洞達,終身而不見其隙。當此之時,天下之人,出身以事君,委命於上而無所憂懼,安神定氣,以觀天下之政,蕩然肆志,有所欲爲,而上不見忌,其所據者甚堅而無疑,是以士大夫皆敢進而搏天下之大功。至於後世,君臣相虞,皆有猜防之憂。君不敢以其誠心致諸其臣,而臣亦不敢直己以行事。二者相與齟齬而不相信,上下相顧,鰓鰓然而不能以自安,而尚何暇及於天下之利害,故天下之事,每每擾敗而無所成就。臣竊傷之,而以爲其蔽在於防禁之太深,而督責之太急。夫古之聖人,至嚴而有所至寛,至易而有所至險,使天下有所易信而有所不可測,用之各當其處而不失節,是以天下畏其嚴而樂其寛。至於後世之君,徒知天下之不可以甚寛也,而用之其君臣之際,使其公?大臣終日憂懼,不得安意肆志以自盡於其上,而以爲畏威。徒知天下之不可甚嚴也,而用之其法律之事,使其天下之官吏,欺其長上,得以茍免取容,不畏天子之法,而以爲行惠葢?其所以用之之術,甚悖而不順者,至於如此。夫天下之人,上自百官而下至於庶民,其爲數安可窮盡?而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乎其中。論其衆寡之勢,則天下至衆而天子至寡;論其智詐巧僞之術,則天下之衆,固必有過於天子者。吾欲臨之以天子之威,則彼有畏憚而不敢言,多爲之隄防以御其變詐,則彼之智將有以出於堤防之所不能及。是以古之聖人,推之以至誠,而御之以至威,容之以至寛,而待之以至易。以君子長者之心待天下之士,而不防其爲詐,談笑議論無所不及,以開其歡心。故天下士大夫皆欣然而入於其中,有所愧耻,而不忍爲欺詐之行,力行果斷,而無憂懼不敢之意。其所任用,雖其兄弟朋友之親,而不顧徇私之名;其所誅戮,雖其讎怨睚眦之人,而不卹報怨之嫌。何者?君臣相信之篤,此所謂至嚴而有所至寛者也。然至大吏,縱橫放肆,犯法而無所忌,天下之所指目,律令之所當取則雖天子有所不可輒釋,使之一入而不可解,而後天下知有所畏,此所謂至易而有所至險。二者其事不同,而相與爲用,夫是以至寛而天下無頽惰靡迆之風,至險而君臣無猜防逼迫之慮。夫惟能通其君臣之歡,而盡行其?法之所禁,而後可以及此也。第五道:臣聞事有若緩而其變甚急者,天下之勢是也。天下之人,幼而習之,長而成之,相咻而成風,相比而成俗,縱横顚倒,紛紛而不知以自定。當此之時,其上之人?之則懼,驅之則聽,其勢若無能爲者。然及其爲變,常至於破壞而不可禦。故夫天子者,觀天下之勢,而制其所向,以定其所歸者也。夫天下之人,弛而縱之,拱手而視其所爲,則其勢無所不至,其狀如長江大河,日夜渾渾,趨於下而不能止,抵曲則激,激而無所洩,則咆㪍潰亂,蕩然而四出,壊堤防,包陵谷,汗漫而無所制。故善治水者,因其所入而導之,則其勢不至於激怒坌涌而不可収。旣激矣,又能徐徐而洩之,則其勢不至於破決蕩溢而不可止。然天下之人,常狎其安流無事之不足畏也,而不爲去其所激。觀其激作相蹙,潰亂未發之際,而以爲不至於大懼,不能徐洩其怒,是以遂至横流於中原而不可卒治。昔者天下旣安,其人皆欲安坐而守之,循循以爲敦厚,黙黙以爲忠信,忠臣義士之氣憤悶而不得發。豪俊之士不忍其鬱鬱之心,起而振之。而世之士大夫好勇而輕進,喜氣而不懾者,皆樂從而羣和之,直言忤世而不顧,直行犯上而不忌。今之君子累累而從事於此矣,然天下猶有所不從,其餘風故俗猶衆而未去,相與抗拒,而勝負之數未有所定。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潰潰而不知其所終極。蓋天下之勢巳小激矣,而上之人不從而遂決其壅,臣恐天下之賢人不勝其忿而自決之也。夫惟天子之尊,有所欲爲,而天下從之。今不爲決之於上,而聽其自決,則天下之不同者,將悻然而不服,而天下之豪俊亦將奮踴不顧而決之。發而不中,故大者傷,小者死,橫潰而可可救。譬如東漢之士,李膺、杜密、范滂、張儉之黨,慷慨議論,本欲矯拂世俗之弊,而當時之君,不爲分别天下之邪正以快其氣,而使天下之士發憤以自決之,而天下遂以大亂。由此觀之,則夫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是以治水者,唯能使之日夜流注而不息,則雖有蛟龍鯨鯢之患,亦將順流奔走,奮迅悅豫,而不暇及於爲變。茍其瀦畜渾亂壅閉而不決,則水之百怪皆將勃然放肆,求以自快其意而不可禦。故夫天下亦不可不爲少決,以順適其意也。欒城應詔集第六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