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卷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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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2-06

史通卷第八

内篇

模擬    書事

人物

模擬第二十八

夫述者相効,自古而然。故列禦宼之言理也,則憑李叟;楊子雲之草玄也,全師孔公。?朗則比跡於莊周,范曄則參蹤於賈誼。況史臣注記,其言浩慱,若不仰範前哲,何以貽厥後來?

蓋模擬之體,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異,二曰貌異而心同。何以言之?蓋一者列國命官,卿與大夫為别,必於國史所記,則卿亦呼為大夫。此春秋之例也。當秦有天下,地廣殷周,變諸侯為帝王,目宰輔為丞相,而譙周撰古史,思欲?抑馬記,師放孔經。其書李斯之棄市也,乃云秦殺其大夫,以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擬春秋,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當春秋之世,列國甚多,每書他邦,皆顯其號,至於魯國,直云我而已。如金行握紀,海内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無彼此之異,而于寳撰晉紀,至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且無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擬春秋,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狄滅二國,君死城屠,齊桓行覇,興亡繼絶。左傳云:邢遷如歸,衛國忘亡。言上下安堵,不失舊物也。如孫皓暴虐,人不聊生,晉師是討,後無相怨。而于寳晉紀云:吳國既滅,江外忘亡。豈江外被典午之善政,同歸命之滅亡乎?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春秋諸國皆用夏正,魯以行天子禮樂,故獨用周家正朔。至如書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則魯君之年,月則周王之月,如曹、馬受命,躬為帝王,非是以諸侯守藩,行天子班曆。而孫盛魏、晉二陽秋每書年首,必云某年春帝正月。夫年既編帝紀,而月又列帝名,以此而擬春秋,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傳並興,各釋經義,如公羊傳屡云何以書?記其事也。此則先引經語,而繼以釋辭,勢使之然,非史體也。

如吳均齊春秋,每書災變,亦曰何以書?記異也。夫事無他議,言從已出,輙自問而自答者,豈是敘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擬公羊,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且史漢每於列傳首書人名字,至傳内有呼字處,則於傳首已詳。

如漢書李陵傳稱隴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少公,歸易耳。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輙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從可知也。至令狐徳棻周書於伊婁穆傳首云伊婁穆字奴干,既而續云太祖字之曰奴干作儀同,靣向我也。夫上書其字而下復曰字,豈是事從簡易,文去重複者邪?以此而擬漢書,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昔謝承家語有云,蒼梧人嘗娶妻而美,以讓其兄。?其為讓,非讓道也。又楊子法言曰: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質非也。如向之諸子所擬古作,其殆蒼梧之讓姓孔字仲尼者歟。蓋語曰:世異則事異,事異則治異。

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民。此韓子?以著五?之篇,稱宋人有守株之說也。

世之述者,銳志好竒,喜編次古文,撰叙今事,巍然自謂五經再生,三史重出,多見其無識者矣。

惟夫明識之士則不然。何則?其?擬者,非如圖?之寫真,鎔鑄之象物,以此而似彼。其?以為似者,取其道術相會,義理亦同,若斯而已。亦猶孔父賤為匹夫,栖惶放逐,而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處南靣之尊,然後謂之速肖者哉!

蓋左氏為書,叙事之最,自晉已降,景慕者多,有類效顰,彌益其醜,

然求諸偶中,亦可言焉。蓋君父見害,臣子所恥,義當略說,不忍斥言,故左傳叙桓公在齊遇害,而云彭生乗公薨於車,如于寳。晉紀叙愍帝殁于平陽,而云晉人見者多哭,賊懼帝崩。以此而擬左氏,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夫當時所記?未盡,則先舉其始,後詳其末,前後相會,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鄭獲楚鍾儀以獻晉,至九年,晉歸鍾儀於楚以求平,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叙索虜臨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於江,湛僵仆,於是始與劭有隙。

其後三年,有徐湛為元凶所殺事。以此而擬左氏,亦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凡列姓名,罕兼其字,茍前後互舉,則觀者自知。如左傳上言羊斟,則下曰子臧;前稱子産,則次見國僑,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

上書桓玄,則下有敬道,後叙殷鐡,則先著景仁。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左氏與論語有叙人酬?,茍非煩辭積句,但是往復唯諾而已,則連續而說,去其對曰、問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問張暢:卿何姓?曰:姓張,張長史乎?以此而擬左氏、論語,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善人君子,功業不書,見於應?,附彰其美。如左傳稱楚武王?伐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至蕭方三十國春秋說朝廷聞慕容雋死,曰:中原可圖矣。桓温曰:慕容恪在,其憂方大。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夫將叙其事,必預張其本,彌縫混說,無取 言。如左傳稱叔輙聞日蝕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將死乎?秋八月,叔輙卒。至王邵齊志稱張伯徳夢山上掛絲,占者曰:其為幽州乎?秋七月,拜為幽州刺史。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盖文雖缺畧,理甚昭著,此丘明之體也。至如敘?敗於邲,先濟者賞,而云上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亂以力斷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則讀者自覩其事矣。至王邵齊志述髙季式破敵於韓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歸,槊血滿袖。夫不言奮槊深入,撃刺甚多,而但稱槊血滿袖,則聞者亦知其義矣。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効二史,從?已降,喜學五經。夫史才文淺而易摸,經文意深而難擬。既難易有别,故得失亦殊。盖貌異而心同者,模擬之上也;貌同而心異者,摸擬之下也。然人皆好貌同而心異,不尚貌異而心同者,何哉?盖鑒識不明,嗜愛多僻,悅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張子所以致譏於魯侯,有葉公好龍之喻也。袁山松云:書之為難也有五:煩而不整,一難也;俗而不典,二難也;書不實録,三難也;賞罰不中,四難也;文不勝質,五難也。夫擬古而不類,此乃難之極者,何為獨闕其目乎?嗚呼!自子長已還,似皆未覩斯義,後來明達,其鑒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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