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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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9
论衡卷第七
王充
道虚篇 语增篇
道虚篇
儒书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龙,群臣后宫从上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吁号。故后世因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
太史公记诔五帝亦云:黄帝封禅已仙去,群臣朝其衣冠,因葬埋之,曰:此虚言也。
实黄帝者,何等也?号乎谥也。如谥,臣子所诔列也。诔生时所行为之谥。黄帝好道,遂以升天,臣子诔之,冝以仙升,不当以黄谥。谥法曰静民,则法曰黄。黄者,安民之谥,非得道之称也。百王之谥,文则曰文,武则曰武,文武不失实,所以劝操行也。如黄帝之时,质未有谥乎?名之为黄帝,何世之人也?使黄帝之臣子知君,使后世之人迹其行,黄帝之世,号谥有无,虽疑未定,黄非升仙之称明矣。
龙不升天,黄帝骑之,乃明黄帝不升天也。龙起云雨,因乗而行,云散雨止,降复入渊,如实黄帝骑龙随溺于渊也。
案黄帝葬于桥山,犹曰群臣葬其衣冠。审骑龙而升天,衣不离形,如封禅已仙去,衣冠亦不冝遗。黄帝实仙不死而升天,臣子百姓所亲见也。见其升天,知其不死,必也葬不死之衣冠,与实死者无以异,非臣子实事之心,别生于死之意也。
载太山之上者,七十有二君,皆劳情苦思,忧念王事,然后功成事立,致治太平。太平则天下和安,乃升太山而封禅焉。夫修道求仙,与忧职勤事不同。心思道则忘事,忧事则害性。世称尧若腊,舜若腒,心愁忧苦,形体羸癯,使黄帝致太平乎,则其形体冝如尧、舜。尧、舜不得道,黄帝升天,非其实也。使黄帝废事修道,则心意调和,形体肥劲,是与尧舜异也。异则功不同矣。功不同,天下未太平而升封,又非实也。五帝三王皆有圣德之优者,黄帝不在上焉。如圣人皆仙,仙者非独黄帝;如圣人不仙,黄帝何为独仙?
世见黄帝好方术,方术仙者之业,则谓帝仙矣。又见鼎湖之名,则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而龙垂胡髯迎黄帝矣。是与说㑹稽之山无以异也。夫山名曰㑹稽,即云夏禹廵狩㑹计于此山上,故曰㑹稽。夫禹至㑹稽治水不廵狩,犹黄帝好方伎不升天也。无㑹计之事,犹无铸鼎龙垂胡髯之实也。里名胜母,可谓实有子胜其母乎?邑名朝歌,可谓民朝起者歌乎?
儒书言淮南王学道,招㑹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㑹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此言仙药有余,犬鸡食之,并随王而升天也。
好道学仙之人,皆谓之然,此虚言也。
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鸟有毛羽,能飞,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毛羽,不过与鸟同,况其无有升天如何?案能飞升之物,生有毛羽之兆;能驰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驰走不能飞升,飞升不能驰走,禀性受气,形体殊别也。今人禀驰走之性,故生无毛羽之兆,长大至老,终无奇怪。好道学仙,中生毛羽,终以飞升,使物性可变,金木水火可革更也。虾蟇化为鹑雀,入水为蜃蛤,禀自然之性,非学道所能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类,故谓人能生毛羽,毛羽备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长,无卒成暴起,皆有浸渐。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谓升天。今无小升之兆,卒有大飞之验,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
毛羽大效,难以观实。且以人髯髪、物色、少老验之,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髪白。黄为物熟验,白为人老效。物黄,人虽灌溉,壅养,终不能青;髪白,虽吞药养性,终不能黑。黑青不可复还,老衰安可复却?黄之与白,犹肉腥炙之燋,鱼鲜煮之熟也。燋不可复令腥,熟不可复令鲜。鲜腥犹少壮,燋熟犹衰老也。天养物能使物畅,至秋不得延之至春。吞药养性,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为仙体轻气彊,犹未能升天,令见轻彊之验,亦无毛羽之效,何用升
天?
天之与地,皆体也,地无下,则天无上矣。天无上升之路,何如穿天之体,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淮南之国在地东南,如审升天,冝举家先从昆仑,乃得其阶,如鼓翼邪飞趋西北之隅,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从之昆仑,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虚非实也。
案淮南王刘安,孝武皇帝之时也。父长,以罪迁蜀严道至雍,道死,安嗣为王,恨父徙死,怀反逆之心,招㑹术人,欲为大事。伍被之属,充满殿堂,作道术之书,发怪竒之文,合景乱首。八公之传,欲示神竒。若得道之状,道终不成,效验不立。乃与伍被谋为反事,事觉自杀,或言诛死。诛死、自杀,同一实也。世见其书,深冝竒怪。又观八公之传,似若有效,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实也。
儒书言,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隂,入乎玄关,至于蒙榖之上,见一士焉,深目玄凖,鴈颈而戴肩,浮上而杀下,轩轩然方迎风而舞。顾见卢敖,樊然下其臂,遯逃乎碑下。敖乃视之,方卷然龟背而食合梨。卢敖仍与之语曰:吾子唯以敖为倍俗,去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敖㓜而游,至长不伦解,周行四极,唯北隂之未闚。今卒睹夫子于是,殆可与敖为友乎?若士者悖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也,不冝远至此,此犹 光日月而戴列星,四时之所行,隂阳之所生也。此其比夫不名之地,犹㟮屼也。若我南游乎罔浪之野,北息乎沉薶之郷,西穷乎杳冥之党,而东贯澒蒙之先。此其下无地,上无天,听焉无闻而视焉则营,此其外犹有状。有状之余,壹举而能千万里,吾犹未能之在。今子游始至于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吾不可乆。若士者,举臂而纵身,遂入云中。卢敖目仰而视之,不见乃止。喜心不怠,怅若有丧,曰:吾比夫子也,犹黄鹄之与壤虫也。终日行而不离咫尺,而自以为逺,岂不悲哉!
若卢敖者,唯龙无翼者,升则乗云。卢敖言若士者有翼,言乃可信。今不言有翼,何以升云。
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饮食与人殊之故也。龙食与蛇异,故其举措与蛇不同。闻为道者服金玉之精,食紫芝之英,食精身轻,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䖽之肉,与庸民同食,无精轻之验,安能纵体而升天。闻食气者不食物,食物者不食气。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则不能轻举矣。
或时卢敖学道求仙,游乎北海,离众远去,无得道之效,慙于郷里,负于议论,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于世,则作夸诞之语,云见一士,其意以为有求仙之未得,期数未至也。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况卢敖一人之身,独行绝迹之地,空造幽冥之语乎?
是与河东蒲坂项曼都之语无以异也。
曼都好道学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问其状,曼都曰:去时不能自知,忽见若卧形,有仙人数人,将我上天,离月数里而止。见月上下,幽冥幽㝠,不知东西。居月之旁,其寒凄怆,口饥欲食。仙人輙饮我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饥。不知去几何年月,不知以何为过。忽然若卧,复下至此。河东号之曰斥仙。实论者闻之,乃知不然。
夫曼都能上天矣,何为不仙。已三年矣,何故复还。夫人去民间,升皇天之上,精气形体有变于故者矣。万物变化,无复还者。复育化为蝉,羽翼既成,不能复化为复育。能升之物,皆有羽翼,升而复降,羽翼如故。见曼都之身有羽翼乎,言乃可信;身无羽翼,言虚妄也。虚则与卢敖同一实也。
或时闻曼都好道,黙委家去,周章远方,终无所得。力勌望极,黙复归家?慙愧无言,则言上天。其意欲言道可学得,审有仙人,已殆有过,故成而复斥,升而复降。
儒书言,齐王疾痟,使人之宋迎文挚。文挚至,视王之疾,谓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虽然,王之疾已,则必杀挚也。太子曰:何故?文挚对曰:非怒王疾不可治也。王怒,则挚必死。太子顿首强请曰:茍已王之疾,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于王,必幸臣之毋,愿先生之勿患也。文挚曰:诺。请以死为王与太子期,将徃,不至者三,齐王固已怒矣。文挚至,不解屦,登床履衣,问王之疾。王怒而不与言。文挚因出辞以重王怒。王叱而起,疾乃遂已。王大怒,不悦,将生烹文挚。太子与王后急争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挚,爨之三日三夜,颜色不变。文挚曰:诚欲杀我,则胡不覆之,以绝隂阳之气。王使覆之,文挚乃死。夫文挚,道人也,入水不濡,入火不燋,故在鼎三日三夜,颜色不变。此虚言也。
夫文挚而烹,三日三夜,颜色不变,为一覆之,故绝气而死,非得道之验也。诸生息之物,气绝则死,死之物,烹之輙烂。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覆盖其口,漆涂其隙,中外气隔,息不得泄,有顷死也。如置汤镬之中,亦輙烂矣。何则?体同气均,禀性于天,共一类也。文挚不息乎,与金石同,入汤不烂,是也。令文挚息乎,烹之不死,非也。
令文挚言,言则以声,声以呼吸,呼吸之动,因血气之发,血气之发,附于骨肉,骨肉之物,烹之輙死。今言烹之不死,一虚也。既能烹煮不死,此真人也,与金石同。金石虽覆盖,与不覆盖者无以异也。今言文挚覆之则死,二虚也。置人寒水之中,无汤火之?,鼻中口内,不通于外,斯须之顷,气绝而死矣。寒水沉人,尚不得生,况在沸汤之中,有猛火之烈乎?言其入汤不死,三虚也。人没水中,口不见于外,言音不扬。烹文挚之时,身必没于鼎中,没则口不见,口不见则言不扬。文挚之言,四虚也。烹輙死之人,三日三夜,颜色不变,痴愚之人,尚知怪之。使齐王无知太子群臣冝见其奇,奇怪文挚,则请出,尊宠敬事,从之问道。今言三日三夜无臣子请出之言,五虚也。
此或时闻文挚实烹,烹而輙死。世见文挚为道人也,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犹黄帝实死也。传言升天。淮南坐反,书言度世,世好传虚,故文挚之语,传至于今。
世无得道之效,而有有寿之人。世见长寿之人学道为仙,逾百不死,共谓之仙矣。何以明之?
如武帝之时,有李少君,以祠灶辟谷却老方见上,上尊重之。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常自谓七十而能使物却老。其游以方徧诸侯,无妻。人闻其能使物及不老,更馈遗之,常余钱金衣食。人皆以为不治产业饶给,又不知其何许人,愈争事之。少君资好方,善为巧发奇中。甞从武安侯饮,座中有年九十余者,少君乃言其王父游射处,老人为儿时,从父识其处,一座尽惊。少君见上,上有古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五年陈于栢寝。已而按其刻,果齐桓公器,一宫尽惊,以为少君数百岁人也。乆之,少君病死。
今世所谓得道之人,李少君之类也。少君死于人中,人见其尸,故知少君性寿之人也。如少君处山林之中,入绝迹之野,独病死于岩石之间,尸为虎狼狐狸之食,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
世学道之人,无少君之寿,年未至百,与众俱死。愚夫无知之人,尚谓之尸解而去,其实不死。所谓尸解者,何等也?谓身死精神去乎?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如谓身死精神去乎?是与死无异,人亦仙人也。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诸学道死者骨肉具在,与?死之尸无以异也。夫蝉之去复育,龟之解甲,虵之脱皮,鹿之堕角,壳皮之物解壳皮持骨肉去,可谓尸解矣。今学道而死者,尸与复育相似,尚未可谓尸解。何则?案蝉之去复育,无以神于复育,况不相似复育,谓之尸解,盖复虚妄,失其实矣。
太史公与李少君同世并时,少君之死,临尸者虽非太史公,足以见其实矣。如实不死,尸解而去,太史公冝纪其状,不冝言死
其处座中,年九十老父为儿时者,少君老寿之效也。或少君年十四五,老父为儿,随其王父,少君年二百岁而死,何为不识武帝去桓公铸铜器,且非少君所及见也。或时闻宫殿之内有旧铜器,或按其刻以告之者,故见而知之。今时好事之人,见旧劔古钩,多能名之,可复谓目见其铸作之时乎?
世或言东方朔亦道人也,姓金氏,字曼倩,变姓易名,游宦汉朝,外有仕宦之名,内乃度世之人,此又虚也。
夫朔与少君并在武帝之时,太史公所及见也。少君有教道祠灶却老之方,又名齐桓公所铸鼎,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验。然尚无得道之实,而徒性寿迟死之人也。况朔无少君之方术效验,世人何见谓之得道。
案武帝之时,道人文成五利之辈,入海求仙人,索不死之药,有道术之验,故为上所信。朔无入海之使,无奇怪之效也。如使有奇,不过少君之类,及文成五利之辈耳。况谓之有道,
此或时偶复若少君矣。自匿所生之处,当时在朝之人,不知其故。朔盛称其年长,人见其面状少。性又恬淡,不好仕宦,善达占卜射复,为怪奇之戏,世人则谓之得道之人矣。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恬淡无欲,养精爱气。夫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成事。老子行之,逾百度世,为真人矣。
夫恬淡少欲,孰与鸟兽,鸟兽亦老而死。鸟兽含情欲,有与人相类者矣,未足以言草木之生,何情欲而春生秋死乎。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于百。此无情欲者反夭,有情欲者寿也。夫如是,老子之术,以恬淡无欲延寿度世者,复虚也。
或时老子,李少君之类也,行恬淡之道,偶其性命,亦自寿长。世见其命寿,又闻其恬淡,谓老子以术度世矣。
世或以辟谷不食为道术之人,谓王子乔之辈以不食谷与恒人殊食,故与?人殊寿,逾百度世,遂为仙人,此又虚也。
夫人之生也,禀食饮之性,故形上有口齿,形下有孔窍,口齿以噍食,孔窍以注泻。顺此性者,为得天正道,逆此性者,为违所禀受,失本气于天,何能得久寿?使子乔生无齿口孔窍,是禀性与人殊。禀性与人殊,尚未可谓寿,况形体均同,而以所行者异,言其得度世,非性之实也。
夫人之不食也,犹身之不衣也。衣以温肤,食以充腹,肤温腹饱,精神明盛。如饥而不饱,寒而不温,则有冻饿之害矣。冻饿之人,安能乆寿?且人之生也,以食为气,犹草木生以土为气矣。拔草木之根,使之离土,则枯而蚤死;闭人之口,使之不食,则饿而不寿矣。
道家相夸曰:真人食气。以气而为食。故传曰:食气者寿而不死,虽不谷饱,亦以气盈。此又虚也。
夫气谓何气也。如谓隂阳之气。隂阳之气。不能饱人。人或咽气。气满腹胀。不能餍饱。如谓百药之气。人或服药。食一合屑。吞数十丸。药力烈盛。胷中愦毒。不能饱人。
食气者。必谓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也。昔有彭祖尝行之矣。不能乆寿。病而死矣。
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不动揺屈伸则闭塞不通,不通积聚,则为病而死,此又虚也。
夫人之形,犹草木之体也。草木在髙山之巅,当疾风之冲,昼夜动揺者,能复胜彼隐在山谷间,鄣于疾风者乎?案草木之生,动揺者伤而不畅,人之导引,动揺形体者,何故寿而不死?
夫血脉之藏于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亦扰不安。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安能得乆生乎?
道家或以服食药物,轻身益气,延年度世,此又虚也。
夫服食药物,轻身益气,颇有其验。若夫延年度世。世无其效。
百药愈病。病愈而气复。气复而身轻矣。凡人禀性。身本自轻。气本自长。中于风湿。百病伤之。故身重气劣也。服食良药。身气复故。非本气少身重。得药而乃气长身更轻也。禀受之时。本自有之矣。故夫服食药物。除百病。令身轻气长,复其本性,安能延年,至于度世。
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隂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人之生,其犹水也,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诸学仙术,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犹不能使氷终不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