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娄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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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5 20:16
○离娄章句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圎。师旷之聦,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丗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凖绳,以为方圎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冝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云: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此一篇大意,言有仁心,仁闻矣。将欲布之天下,使人人被其泽者,当取法于先王之道也。所谓先王之道何道也?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者,此先王之道也。见之法度,则谓之先王之法;施之政事,则谓之仁政,谓之不忍人之政。上谓之道揆,下谓之法守。在朝谓之道,在工谓之度。上又谓之礼,下又谓之学。其在臣下也,谓之事君之义,谓之进退之礼,谓之责难,谓之陈善。统而言之,其实?先王之道,所由异路,故名言亦从而异耳。仁心仁闻,即尧舜之道也。如离娄之明也,公输之巧也,师旷之聦也。离娄、师旷、公输、子?。明?。聦虽巧矣,然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圎;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是规矩所以行其明而布其巧,六律所以著其聦也。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而不行仁政,不遵先王之法,犹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而费规矩,师旷之聦而费六律,则不能平治天下,不可法于后丗矣。且仁政与先王之法,所以行尧舜之道,而布仁心仁闻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以言徒有尧舜之道,徒有仁心仁闻,苟无先王之法,不足以为政也。又引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之诗而断之曰: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又言圣人竭目力,竭耳力,必继之规矩凖绳,必继之六律以为方圎平直以正五音,?不可胜用。犹之圣人既竭心思,必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所谓不忍人之政,即先王之道。故有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喻,以证为政因先王之道之说。孟子之心,以谓先王之道在我时君丗主。如齐宣有昜牛之心,可谓尧舜之道,可谓仁心仁闻矣。然而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则以不行先王之道也。使信孟子,则先王之法行,而齐宣之仁覆天下矣。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贼害人君之心术,虽人君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顾数人之学?不足发扬于天下,适以启人君好杀之心,诡诈之计耳。吁,可叹也。然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乃可以论先王之法。苟无其本,虽有仁政,将安所施哉?故曰:仁者冝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播其恶于众,则并与先王之法而坏之矣。是故上无道揆而肆意,下无法守而擅权,朝不信道而为颇僻,工不信度而为滛巧,君子犯义而无忌惮,小人犯刑而无愧心。此?不仁、在髙位,并与先王之法而坏之之过也。故城郭不完,甲兵不多,非国之灾,仁者在上修之而巳尔。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仁者在上理之而巳尔。惟不仁在上,则漫无法度,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其为灾害也,非特城郭甲兵田野货财不治之比也,危亡可指日而待矣。岂特在上无尧舜之道,无仁心仁闻,并与先王之法而坏之哉。为人臣子者,傥无尧舜之道,无仁心仁闻,则亦并与先王法度而坏之。故孟子引天之方蹶,无然泄泄之诗为证。且言事君无义,所谋者利;进退无礼,所贪者位。言则非先王之道,所谈者?。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术,阿徇人主之意,而不陈尧、舜之道,安知责难之说?逢迎人主之恶,而不知献可替否,安知陈善闭邪之说?其心以谓何足以言仁义,何足以格其非心云尔,此贼其君者也。此岂非并与先王之法度而坏之哉?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不知尧舜之道,不知仁心仁闻,以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学,荧惑人主之心术,使人君以杀人为功业,辟土地为英雄,阿徇人主之意,逢迎人主之恶,坏先王之法者也。在先王之丗?,当服欺君之罪,受变乱之诛。孟子悯之,故历陈先王之法,一扫当丗鄙陋之习焉,其心亦可见矣。呜呼!当战国衰弊之丗,乃有如此至言伟论,岂天之不坠斯文,而留孟子以发扬之乎?不然,习俗之恶,安得有此事耶?学者其何幸乎。
孟子曰:规矩,方圎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法尧舜而巳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巳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丗不能攺也。诗云:殷鍳不逺。在夏后之丗。此之谓也。
此一章大意。言尽君臣之道者。?当以爱民为主。且规矩诚设。则天下之方圎自此而出焉。圣人既作。则天下之人伦自此而出焉。人伦之大。其惟君臣乎。尽君道者尧。尽臣道者舜。为君臣之法于千古者。尧舜而巳矣。此所以为人伦之至也。故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夫舜之所以事尧者何?以民为先也。其为百揆也,举禹治水以救民,举益掌火以安民,举稷以稼穑食民,举契敷五教教民,是舜所以尽臣道者,以民为主也。尧之所以治民者何?亦以民为先也。其为天子也,命羲仲东作以析民,命羲叔南讹以因民,命和仲西成以夷民,命和叔朔昜以隩民。是尧所以尽君道者,以民为主也。使为君者不欲尽君道则巳,如欲尽君道,则当法尧之治民,以民为先可也。使为臣者不欲尽臣道则巳,如欲尽臣道,则当法舜之事君,以民为先可也。呜呼,此所以为人伦之至乎。孟子既上推尧舜,又引孔子之言幽厉之事为戒,其意亦可见矣。夫为君者不知以民为心,暴其民甚者,则身弑国亡,如桀纣是也。不甚者则身危国削,如幽厉是也。故又引殷鉴不逺,在夏后之丗之诗以为证。原孟子此意,所以深罪当时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以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术事其君,以杀人为功业,以进取为英雄,而当时之君亦甘心其说焉。如齐宣不以民为意,乃以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为心,岂闻尧舜所以尽君臣之道,而为千古人伦之式者,有在于爱民乎?岂特齐宣如秦惠王、梁惠王、宋王偃、楚怀王?,当时大国也,无非以并吞征战为事,至于民之死生存亡,一切不问,其举幽厉之事为言,亦可谓切矣。是以孟子区区以王道为言,以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为说。此正尭舜之心也。其学如此,而当丗君臣方日夜残民以逞,可悲也夫。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心有所觉谓之仁,故草木之实谓之仁,以其得土则生也。四体不知疴痒谓之不仁。故利在一已,害及他人而不恤者谓之不仁,以其血脉之通也。三代之所以得天下者,同民休戚也;其所以失天下者,民有忧苦而不䘏也。岂特天下,国之所以兴且存者,亦以同民休戚也。其所以亡且废者,亦以民有忧苦而不恤也。夫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此大舜之告禹也。民非后,罔克胥匡以告;后非民,罔以辟四方,此伊尹之告太甲也。君以民为体,民以君为心,此记礼者之言也。君民之相须如此。今民有忧苦,而君不䘏,君有忧苦,民亦何䘏哉?君不䘏民,犹可言也;民不䘏君,则四海之民?为仇敌矣,其忍言之乎?故天子不仁,不䘏天下,则天下之民亦不䘏天子,而四海不保矣。诸侯不仁,不䘏一国,则一国之民亦不䘏诸侯,而社稷不保矣。?大夫不仁,不䘏一家,则一家之人亦不䘏?大夫,而宗庙不保矣。士庶人不仁,不䘏邻里郷党,则邻里郷党亦不䘏士庶人,而四体不保矣。此自然之理也。夫人道所以长乆者,以有仁心固结于其间也。平时暇日,君尊如天,民卑如地,以谓利势吾所固有,富贵吾所固有,生杀吾所固有,俨然南面,与天下相绝而不相?,水旱不问,饥荒不知,愁苦不顾,重赋厚歛以逞其欲,争城辟土以快其忿,视民之困乏而吾自足所愿,驱民之死地而吾自乐其生。日复一日,民心愈离。一旦衅生于内,变起于外,箪食壷浆以迎云霓之师,前徒倒戈以攻牧野之众,其亦何及哉。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其斯之谓欤。岂特天下一介之士,一廛之氓,在官则有僚友,在学则有交朋,闻善相告,见善相示,直谅多闻以成吾德,切磋?磨以攻吾短,以至郷闾族党有往来之情,丧葬賔客有庆吊之好,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此人道所以长且乆也。傥惟挟才傲物,恃气陵人,寒温无慰劳之情,吉凶无忧喜之色,平居无事,亦复何害。一旦患难交攻,仓卒有变,则賔朋亦相摈绝,而郷闾不见抚存,至于此时,小夫贱??为敌国矣。呜呼,人道所以立乎天地之间者,亦有仁造化于其中耳。为天子,为诸侯,为?大夫,为士庶人,虽贵贱不同,势位殊等,其利病深切,同归一揆耳。而战国之君不知出此,以杀人为功业,以进取为英雄,民困乏而不知,驱死地而不问。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纵横捭阖,权谋诡异,日夜讲不仁之术以害斯民。孟子直指言,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亦可谓切矣。而时君不信,故六国相继而亡。秦并天下,自以谓安矣,兴骊山之役,发闾左之戍,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国亡,族㓕无种,不仁之祸,果如何哉?孟子于齐宣、梁惠之时,巳见此理。奈何国无人莫我知乎?此余所以三叹而不巳也。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荅反其敬,行有不得者,?反求诸已,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呜呼!孟子之于圣学,可谓有功矣。于孔子自省、自讼、自厚之说,曽子三省忠恕之说,又发其大用于事为之间,使圣道晓然如在目前,则此章是也。夫仁用以爱人,知用以治人,敬用以礼人,爱人则人当以亲来荅,治人则人当以治来荅,礼人则人当以礼来荅,如影之随形,响之从声,自然之理也。今爱人而人不亲,治人而人不治,礼人而人不荅。常人到此,不怨则怒。吾有怨心,彼以怨报;吾有怒心,彼以怒报。则舟中之人,?为敌国,四海之内,?为仇雠,然则如之何?孟子于此有造化之功焉,此善用圣学之力也。夫射之为技,末技也,然内志正,外体直,歩立中钩绳,弛张合规矩,虽不切切然求必中之巧,然发必破的,虑必中微。傥在我有分寸之差,则在彼者有㝷丈之失矣。推此理以观,则爱人不亲。岂非所以为爱者未中其几乎。治人不治。岂非所以为治者未中其几乎。礼人不荅。岂非所以为礼者未中其几乎。使吾果仁果智果敬。则仁举于此。亲应于彼。知举于此。治应于彼。敬举于此。礼应于彼。今而不亲不治不荅。必吾于发处有偏颇私曲之病,故应于彼者有如是之舛迕也。傥吾发处正中其几,则其应也有破的之妙矣。夫夫子止言见不贤而内自省,见其过而内自讼,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曽子止言吾日三省吾身,夫子之道忠恕,未论爱人不亲、治人不治、礼人不荅之几。今孟子乃于圣贤微处。推而大之。发为自反之论。然后自省自讼自厚。三省忠恕之说。愈觉光大。余以是喟然叹曰、孟子之于圣学。可谓有功矣。夫行有不得者。?反求诸巳。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其说渊微。不可以浅心窥测也。且干羽舞而有苗格,箫韶奏而鳯皇来,恭黙思而传说梦,金縢启而天反风,则以反求诸巳,得其正处。故彼之来应,疾于置邮。此理深矣。安可以浅易观之哉。夫爱人不亲,治人不治,礼人不荅。常人方堕于怨怒中,而孟子乃转为自反之说。溯流而上。以观其发处。正与不正,其造化运用乃如此之巧。学乎学乎,不到孟子,安知圣贤转移变化之功,与乾坤天地相为表里乎?且引自求多福之诗为说。呜呼!观诗者能如此为用,乃可以用六经矣,岂传注笺解所能跂及哉!语至于此,不知手之舞之,足之䧟之也。天下乐事,其有过于此乎?君子其勉之。
孟子曰:人有?言,?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大学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与孟子之言相为表里。然余甞考之。大学之道。始于致知,而孟子之论本于修身。何也。盖致知方求其体。而修身巳见于用。身巳修。则齐家之本也。家巳齐。则治国之本也。国巳治。则平天下之本也。所治愈广。则収功愈大。学而至于修身极矣。齐家治国、平天下,特移修身之道以用之耳,非有加损于其间也。自修身以先,?大学之事也。夫学莫先乎致知,致知莫先乎格物。格物者,穷理之谓也。使天下之理一物不穷,则理有所蔽,理有所蔽,则足以乱吾之智。思惟无物不格,则无理,不穷。无理不穷,则内而一念,外而万事,知其始,知其终,知其利害,知其乆近,是以念动乎中,事形于外,微而未著,兆而未章,吾巳知之矣。知之则或用或舍,在我而巳,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用舍在我,则吾意之所向?。诚而无私,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意之所向,诚而无私,则心之所存?正而不乱,故曰意诚而后心正。心之所存,正而不乱,则身之所履修而无缺,故曰心正而后身修。身之所履,修而无缺,移以治家,则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而家齐矣。移以治国,则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守,而国治矣。移以治天下,则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矣。深原其本,本自修身,此孟子之说也。原修身之本,本自格物,此大学之道也。余因孟子之论,又发大学之说,使知修身之本,自格物而始,然后孟子之学几可得而言矣。张状元孟子传卷第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