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卷之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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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5:16
史通卷之第二十
外篇
暗惑忤時
暗惑第十二
夫人識有不燭,神有不明,則真偽莫分,邪正靡别。昔人有以髮繞灸誤其國君者,有置毒於胙誣其太子者矣。夫髮經炙炭,必致焚灼,毒味經時,無復殺害。
而行之者偽成其事,受之者信以為然,故使見咎一時,取怨千載。夫史傳叙事,亦多如此,其有道理難憑,欺誣可見,如古來學者,莫覺其非,葢徃往有焉。今聊舉一二,加以駁難,列之如左。
史記本紀曰:瞽叟使舜穿井,為匿空旁出。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瞽叟象喜,以舜為巳死,象乃止。舜宮難曰:夫杳㝠不測,變化無恒,兵革所不能傷,網羅所不能制,若左慈易質為羊,劉根竄形入壁是也。時無可移,禍所必至。?大聖所不能免。若姬伯拘於羑里,孔父阨於陳蔡是也。然俗之愚者。皆謂彼幻化,是為聖人。豈知聖人智周萬物。才兼百行。若斯而已。與夫方内之士有何異哉。如史記云。重華入於井中,匿空出去。此則其意以舜是左慈劉根之類。非姬伯孔父之徒。苟識事如斯,難以語夫聖道矣。且按太史公云:黄帝、堯、舜軼事,時時見於他說。
余擇其言尤雅者,著為本紀書首。若如向之所述,豈可謂雅邪?
又史記滑稽傳:孫叔敖為楚相,楚王以霸病死。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優孟即為孫叔敖衣?,抵掌談語。嵗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
莊王置酒,優孟為夀,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欲以為相。
難曰:盖語有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故窳隆異等,修短殊姿,皆稟之自然,得諸造化,非由倣傚,俾有遷革,如優孟之象孫叔敖也。衣冠談說,容或亂真。眉目口鼻,如何取類,而楚王與其左右曾無疑惑者邪?昔陳焦既亡,累年而活;秦諜從縊,六日而蘇。遂使竹帛顯書,今古稱恠。況叔敖之殁,時日已久,楚王必謂其復生也。先當詰其枯骸再肉所由,闔棺重開所以。豈有片言不接,一見無疑,遽欲加以寵榮,復其禄位?此乃?夢中行事,豈人倫為者哉?
又史記田敬仲世家曰:田常成子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齊人歌之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
難曰:夫人既從物故,然後加以易名。田常見存,而遽呼以諡。此之不實,明然可知。又按左氏傳:石碏曰:陳桓公方有寵於王。論語:陳司敗問孔子:昭公知禮乎?史記家令說太上皇曰:髙祖?子,人主也。諸如此說,其例皆同。然而事由過誤,易為筆削。若田氏世家之論成子也,乃結以韻語,簒成歌詞,欲加刋正,無可釐革,故獨舉其失,以為標冠云。
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曰:孔子既殁,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事之如夫子。他日,弟子進問曰:昔夫子甞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商瞿長無子,欲更取室。孔子曰:瞿年四十後,當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問夫子何以知之?有若嘿然無應。弟子起曰:有若避此,非子之坐也。
難曰:孔門弟子七十二人,柴愚參魯,宰我言語,師商可方,回賜非類。
此並聖人品藻,優劣已詳,門徒商搉,臧否又定。如有若者,名不?於四科,譽無偕於十哲。逮尼父既殁,方取為師,以不答所問,始令避坐,同稱達者,何見事之晚乎?且退老西河,取疑夫子,猶使䘮明致罰,投杖謝愆,何肯公然自欺,詐相承奉?此乃童兒相戲,非復長老所為。觀孟軻著書,首陳此說;馬遷裁史,仍習其言。得自委巷,曾無先覺,悲夫!
又史記、漢書皆曰:上自雒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將徃徃,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所封皆故人新愛,所誅皆平生讎怨,
此属畏誅,故相聚謀反爾。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誰最甚者?上曰:雍齒。留侯曰:今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置酒,封雍齒為侯。
難曰:夫公家之事,知無不為,見無禮於君,如鷹鸇之逐鳥雀。按子房少也,傾家結客,為韓報仇,此則忠義素彰,名節甚著。其事漢也,何為属群小聚謀,將犯其君?遂嘿然杜口,俟問方對。倘若髙祖不問,竟欲無言者邪?且將而必誅,罪在不測。如諸將屯聚,圖為禍亂,密言臺上,猶懼覺知,群議沙中,何無避忌?為國之道,必不如斯。然則張良慮反側不安,雍齒以嫌疑受爵,盖當時實有其事也。如複道之望坐沙而語,是說者敷演,妄益其端耳。
又東觀漢記曰:赤眉降後,積甲與熊耳山齊。
難曰:按盆子既亡,棄甲誠衆,必與山比峻,則未之有也。昔大誓云: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孔安國曰:盖言之甚也。如積甲與熊耳山齊
者,抑亦血流漂杵之徒歟?
又東觀漢記曰:郭伋為并州牧,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兒數百,各騎竹馬,於道次迎拜。伋問兒曹何自逺來,對曰:聞使君始到,喜,故奉迎。
伋辭謝之。事訖,諸兒送至郭外,問使者何日當還,伋使别駕,計日告之。既還,先期一日,伋為違信,止於野亭,須期乃入,
難曰:盖此事不可信者三焉。按漢時方伯,儀比諸侯,其行也,前驅蔽野,後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棨填咽。彼草萊稚子,齠齓童兒,非唯羞赧不見,亦自驚惶失據。安能犯騶駕,凌襜帷,首觸威嚴,自陳襟抱,其不可信一也。又方伯按部,舉州振肅,至於墨綬長吏,黄綬群官,率彼吏人,顒然佇候。兼復掃除逆旅,行李有程,嚴備供具,憩息有所。如棄而不就,居止無常,必公私闕擬,客主俱窘。凡為良二千石,固當知人所苦,安得輕赴數童之期,坐失百城之望。其不可信二也。夫以晉陽無竹,古今共知,假有傳檄它方,盖亦事同大夏。訪諸商賈,不可多得,況在童孺,彌復難求。群戲而乘,如何克辦?其不可信三也。凡說此事,總有三科,搉而論之,了無一實,異哉!
又魏志注,語林曰:匈奴遣使人來朝,太祖令崔琰在座,而已握刀侍立。既而使人問匈奴使者曰:曹公何如?對曰:曹公美則美矣,而侍立者非人臣之相。太祖乃追殺使者,云
難曰:昔孟陽卧床,詐稱齊后;紀信乘纛,矯號漢主。或王遘屯䝉,或朝罹兵革,故權以取濟,事非獲已。如崔琰本無此急,何得以臣代君者哉!且凡稱人君,皆慎其舉措。況魏武經綸霸業,南面受朝,而使臣居君座,君處臣位,將何以使萬國具瞻,百寮僉瞩也?又漢代之於匈奴,其為綏撫勤矣,?復賂以金帛,結以親姻,猶虺毒不悛,狼心易擾。如輙殺其使者,不顯罪名,復何以懐四夷於外蕃,建五利於中國?且曹公必以所為過失,懼招物議,故誅彼行人,將以杜兹謗口。而言同綸綍,聲遍寰區,欲盖而彰,止益其辱。?!愚暗之主,猶所不為,況英略之君,豈其若是?夫蒭蕘鄙說,閭巷讇言,凡如此書,通無擊難。而裴引語林斯事,編入魏史注中,持彼虚詞,亂兹實録,故特申掎摭,辨其疑誤者焉。
又魏世諸小書,皆云文鴦侍講,殿瓦皆飛。
難曰:案漢書云:項王叱咤,慴伏千人。然則呼聲之極大者,不過使人披靡而已。尋文鴦武勇,逺慙項籍,況侍君側,固當屏氣徐言,安能檐瓦皆飛?有踰武安鳴鼓,且瓦既飄隕,則人必震驚,而魏帝與其群臣,焉得恬然無害也?
又?陽秋曰:胡質為荆州刺史,子威自京師省之,見父十餘日告歸,
質賜絹一疋為路粮。威曰:大人清髙,不審於何得此絹?質曰:是吾俸禄之餘。難曰:古人謂方牧為二千石者,以其禄有二千石故也。名以定躰,貴實甚焉。
設使亷如伯夷,介若黔敖,茍居此職,終不患於貧餧者,如胡威之别其父也,一縑財猶且發問,則千石之俸,其費安施?料以牙籌,推之借箸,察其厚薄,知不然矣。或曰:觀諸史所載,兹流非一,必以多為證,則足可無疑。然人自有身安弊緼,口甘麄糲,而多藏鏹帛,無所散用者,故公孫弘位至三公,而卧布被,食脫粟飯,汲黯所謂齊人多詐者是也。安知胡威之徒,其儉亦皆如此。而史臣不詳厥理,直謂清白,繆矣哉!
又新晉書阮籍傳曰:籍至孝,母終,正與人圍碁,對者求止,籍留與決。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及葬,食一蒸㹠,飲酒二斗,然後臨穴,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復吐血數升,毁瘠骨立,殆致滅性。難曰:夫人才?下愚,識?不肖,始亡,天属必致其哀,但以苴絰未㡬,悲荒遽輙,如謂本無戚容,則未之有也。況嗣宗當聖善將殁,閔凶?鍾,合門惶恐,舉族悲咤,居里巷者,猶停舂杵之音;在鄰伍者,尚申匍匐之救。而為其子者,方對局求決,舉杯酣暢,但當此際,曾無感惻,則心同木石,志如梟獍者,安有既臨泉穴,始知摧慟者乎?求諸人情,事必不爾。又孝子之䘮親也,朝夕孺慕,塩酪不甞,斯可至於癯瘠矣。如甘㫖在念,則觔肉内寛。醉飽自得。則肌膚外博。況乎溺情㹠酒。不改平素。?復時一嘔慟。豈能柴毁骨立乎。葢。彼阮生者、不修名教。居䘮過失。而說者遂言其無禮如彼。人以其志操尤異。才識甚髙。而談者遂言其至性如此。惟毁及譽。皆無取焉。
又新?書王祥傳曰:祥漢末遭亂,扶母携弟覽避地廬江,?居三十餘年,不應州郡之命。母終,徐州刺史呂䖍檄為别駕,年垂耳順,覧勸之,乃應召。于時冦賊充斥,祥率勵兵士,頻討破之。時人歌曰:海沂之康,實賴王祥。年八十五,太始五年薨。
難曰:祥為徐州别駕,冦盜充斥,固是漢建安中徐州未清時事耳。有魏受命,凡三十五年,上去徐州,冦賊充斥,下至晉太始五年,當六十年已上矣。祥於建安中年垂耳順,更加六十六載,至晉太始五年薨,則當年一百二十嵗矣。而史云年八十五薨者,何也?如必以終時實年八十五,則為徐州别駕止可二十五六年矣。又云其未從官已前,隠居三十餘載者,但其初被檄時,止年二十五六,自此而往,安得復有三十餘年乎?必謂祥為别駕在建安後,則徐州清晏,何得云于時冦賊充斥,祥率勵兵士,頻討破之乎?求其前後,無一符㑹也。
凡所駁難,具列如右。盖精五經者,討群儒之别義;練三史者,徵諸子之異聞。加以探賾索隠,然後辨其紕繆。如向之諸史所載則不然。何者?其叙事也,唯記一途,直論一理,而矛盾自顯,表裏相乖,非復牴牾,直成狂惑者爾。
尋兹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識惟愚滯。或採彼流言,不加詮擇。或傳諸繆說,即從編次。用使真偽混淆,是非參錯。盖語曰。君子可欺不可罔。至如邪說害正,虚詞僨實。小人以為信爾。君子知其不然。語曰。信書不如無書。盖為此也。夫書彼竹帛事。非容易,凡為國史,可不慎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