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卷之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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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9:29
史通卷之第二十
外篇
暗惑忤时
暗惑第十二
夫人识有不烛,神有不明,则真伪莫分,邪正靡别。昔人有以发绕灸误其国君者,有置毒于胙诬其太子者矣。夫发经炙炭,必致焚灼,毒味经时,无复杀害。
而行之者伪成其事,受之者信以为然,故使见咎一时,取怨千载。夫史传叙事,亦多如此,其有道理难凭,欺诬可见,如古来学者,莫觉其非,葢徃往有焉。今聊举一二,加以驳难,列之如左。
史记本纪曰:瞽叟使舜穿井,为匿空旁出。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瞽叟象喜,以舜为巳死,象乃止。舜宫难曰:夫杳㝠不测,变化无恒,兵革所不能伤,网罗所不能制,若左慈易质为羊,刘根窜形入壁是也。时无可移,祸所必至。?大圣所不能免。若姬伯拘于羑里,孔父阨于陈蔡是也。然俗之愚者。皆谓彼幻化,是为圣人。岂知圣人智周万物。才兼百行。若斯而已。与夫方内之士有何异哉。如史记云。重华入于井中,匿空出去。此则其意以舜是左慈刘根之类。非姬伯孔父之徒。苟识事如斯,难以语夫圣道矣。且按太史公云:黄帝、尧、舜轶事,时时见于他说。
余择其言尤雅者,著为本纪书首。若如向之所述,岂可谓雅邪?
又史记滑稽传:孙叔敖为楚相,楚王以霸病死。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优孟即为孙叔敖衣?,抵掌谈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
庄王置酒,优孟为夀,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欲以为相。
难曰:盖语有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故窳隆异等,修短殊姿,皆禀之自然,得诸造化,非由倣傚,俾有迁革,如优孟之象孙叔敖也。衣冠谈说,容或乱真。眉目口鼻,如何取类,而楚王与其左右曾无疑惑者邪?昔陈焦既亡,累年而活;秦谍从缢,六日而苏。遂使竹帛显书,今古称恠。况叔敖之殁,时日已久,楚王必谓其复生也。先当诘其枯骸再肉所由,阖棺重开所以。岂有片言不接,一见无疑,遽欲加以宠荣,复其禄位?此乃?梦中行事,岂人伦为者哉?
又史记田敬仲世家曰:田常成子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
难曰:夫人既从物故,然后加以易名。田常见存,而遽呼以谥。此之不实,明然可知。又按左氏传:石碏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论语:陈司败问孔子:昭公知礼乎?史记家令说太上皇曰:髙祖?子,人主也。诸如此说,其例皆同。然而事由过误,易为笔削。若田氏世家之论成子也,乃结以韵语,簒成歌词,欲加刋正,无可厘革,故独举其失,以为标冠云。
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孔子既殁,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事之如夫子。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甞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商瞿长无子,欲更取室。孔子曰: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之?有若嘿然无应。弟子起曰:有若避此,非子之坐也。
难曰:孔门弟子七十二人,柴愚参鲁,宰我言语,师商可方,回赐非类。
此并圣人品藻,优劣已详,门徒商搉,臧否又定。如有若者,名不?于四科,誉无偕于十哲。逮尼父既殁,方取为师,以不答所问,始令避坐,同称达者,何见事之晚乎?且退老西河,取疑夫子,犹使䘮明致罚,投杖谢愆,何肯公然自欺,诈相承奉?此乃童儿相戏,非复长老所为。观孟轲著书,首陈此说;马迁裁史,仍习其言。得自委巷,曾无先觉,悲夫!
又史记、汉书皆曰:上自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徃徃,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所封皆故人新爱,所诛皆平生雠怨,
此属畏诛,故相聚谋反尔。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谁最甚者?上曰:雍齿。留侯曰:今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置酒,封雍齿为侯。
难曰:夫公家之事,知无不为,见无礼于君,如鹰鹯之逐鸟雀。按子房少也,倾家结客,为韩报仇,此则忠义素彰,名节甚著。其事汉也,何为属群小聚谋,将犯其君?遂嘿然杜口,俟问方对。倘若髙祖不问,竟欲无言者邪?且将而必诛,罪在不测。如诸将屯聚,图为祸乱,密言台上,犹惧觉知,群议沙中,何无避忌?为国之道,必不如斯。然则张良虑反侧不安,雍齿以嫌疑受爵,盖当时实有其事也。如复道之望坐沙而语,是说者敷演,妄益其端耳。
又东观汉记曰:赤眉降后,积甲与熊耳山齐。
难曰:按盆子既亡,弃甲诚众,必与山比峻,则未之有也。昔大誓云: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孔安国曰:盖言之甚也。如积甲与熊耳山齐
者,抑亦血流漂杵之徒欤?
又东观汉记曰:郭伋为并州牧,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于道次迎拜。伋问儿曹何自逺来,对曰:闻使君始到,喜,故奉迎。
伋辞谢之。事讫,诸儿送至郭外,问使者何日当还,伋使别驾,计日告之。既还,先期一日,伋为违信,止于野亭,须期乃入,
难曰:盖此事不可信者三焉。按汉时方伯,仪比诸侯,其行也,前驱蔽野,后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棨填咽。彼草莱稚子,龆齓童儿,非唯羞赧不见,亦自惊惶失据。安能犯驺驾,凌襜帷,首触威严,自陈襟抱,其不可信一也。又方伯按部,举州振肃,至于墨绶长吏,黄绶群官,率彼吏人,颙然伫候。兼复扫除逆旅,行李有程,严备供具,憩息有所。如弃而不就,居止无常,必公私阙拟,客主俱窘。凡为良二千石,固当知人所苦,安得轻赴数童之期,坐失百城之望。其不可信二也。夫以晋阳无竹,古今共知,假有传檄它方,盖亦事同大夏。访诸商贾,不可多得,况在童孺,弥复难求。群戏而乘,如何克办?其不可信三也。凡说此事,总有三科,搉而论之,了无一实,异哉!
又魏志注,语林曰:匈奴遣使人来朝,太祖令崔琰在座,而已握刀侍立。既而使人问匈奴使者曰:曹公何如?对曰:曹公美则美矣,而侍立者非人臣之相。太祖乃追杀使者,云
难曰:昔孟阳卧床,诈称齐后;纪信乘纛,矫号汉主。或王遘屯䝉,或朝罹兵革,故权以取济,事非获已。如崔琰本无此急,何得以臣代君者哉!且凡称人君,皆慎其举措。况魏武经纶霸业,南面受朝,而使臣居君座,君处臣位,将何以使万国具瞻,百寮佥瞩也?又汉代之于匈奴,其为绥抚勤矣,?复赂以金帛,结以亲姻,犹虺毒不悛,狼心易扰。如輙杀其使者,不显罪名,复何以懐四夷于外蕃,建五利于中国?且曹公必以所为过失,惧招物议,故诛彼行人,将以杜兹谤口。而言同纶綍,声遍寰区,欲盖而彰,止益其辱。?!愚暗之主,犹所不为,况英略之君,岂其若是?夫蒭荛鄙说,闾巷讇言,凡如此书,通无击难。而裴引语林斯事,编入魏史注中,持彼虚词,乱兹实录,故特申掎摭,辨其疑误者焉。
又魏世诸小书,皆云文鸯侍讲,殿瓦皆飞。
难曰:案汉书云:项王叱咤,慴伏千人。然则呼声之极大者,不过使人披靡而已。寻文鸯武勇,逺慙项籍,况侍君侧,固当屏气徐言,安能檐瓦皆飞?有逾武安鸣鼓,且瓦既飘陨,则人必震惊,而魏帝与其群臣,焉得恬然无害也?
又?阳秋曰:胡质为荆州刺史,子威自京师省之,见父十余日告归,
质赐绢一疋为路粮。威曰:大人清髙,不审于何得此绢?质曰:是吾俸禄之余。难曰:古人谓方牧为二千石者,以其禄有二千石故也。名以定躰,贵实甚焉。
设使亷如伯夷,介若黔敖,茍居此职,终不患于贫餧者,如胡威之别其父也,一缣财犹且发问,则千石之俸,其费安施?料以牙筹,推之借箸,察其厚薄,知不然矣。或曰:观诸史所载,兹流非一,必以多为证,则足可无疑。然人自有身安弊缊,口甘麄粝,而多藏镪帛,无所散用者,故公孙弘位至三公,而卧布被,食脱粟饭,汲黯所谓齐人多诈者是也。安知胡威之徒,其俭亦皆如此。而史臣不详厥理,直谓清白,缪矣哉!
又新晋书阮籍传曰:籍至孝,母终,正与人围碁,对者求止,籍留与决。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葬,食一蒸㹠,饮酒二斗,然后临穴,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复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难曰:夫人才?下愚,识?不肖,始亡,天属必致其哀,但以苴绖未㡬,悲荒遽輙,如谓本无戚容,则未之有也。况嗣宗当圣善将殁,闵凶?钟,合门惶恐,举族悲咤,居里巷者,犹停舂杵之音;在邻伍者,尚申匍匐之救。而为其子者,方对局求决,举杯酣畅,但当此际,曾无感恻,则心同木石,志如枭獍者,安有既临泉穴,始知摧恸者乎?求诸人情,事必不尔。又孝子之䘮亲也,朝夕孺慕,塩酪不甞,斯可至于癯瘠矣。如甘㫖在念,则觔肉内寛。醉饱自得。则肌肤外博。况乎溺情㹠酒。不改平素。?复时一呕恸。岂能柴毁骨立乎。葢。彼阮生者、不修名教。居䘮过失。而说者遂言其无礼如彼。人以其志操尤异。才识甚髙。而谈者遂言其至性如此。惟毁及誉。皆无取焉。
又新?书王祥传曰:祥汉末遭乱,扶母携弟览避地庐江,?居三十余年,不应州郡之命。母终,徐州刺史吕䖍檄为别驾,年垂耳顺,覧劝之,乃应召。于时冦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时人歌曰:海沂之康,实赖王祥。年八十五,太始五年薨。
难曰:祥为徐州别驾,冦盗充斥,固是汉建安中徐州未清时事耳。有魏受命,凡三十五年,上去徐州,冦贼充斥,下至晋太始五年,当六十年已上矣。祥于建安中年垂耳顺,更加六十六载,至晋太始五年薨,则当年一百二十岁矣。而史云年八十五薨者,何也?如必以终时实年八十五,则为徐州别驾止可二十五六年矣。又云其未从官已前,隠居三十余载者,但其初被檄时,止年二十五六,自此而往,安得复有三十余年乎?必谓祥为别驾在建安后,则徐州清晏,何得云于时冦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乎?求其前后,无一符㑹也。
凡所驳难,具列如右。盖精五经者,讨群儒之别义;练三史者,征诸子之异闻。加以探赜索隠,然后辨其纰缪。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何者?其叙事也,唯记一途,直论一理,而矛盾自显,表里相乖,非复抵牾,直成狂惑者尔。
寻兹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诠择。或传诸缪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盖语曰。君子可欺不可罔。至如邪说害正,虚词偾实。小人以为信尔。君子知其不然。语曰。信书不如无书。盖为此也。夫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