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竒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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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超竒篇
通書千篇以上,萬卷以下,弘暢雅閑,審定文讀,而以教授爲人師者,通人也。抒其義㫖,損益其文句,而以上書奏記,或興論立說,結連篇章者,文人鴻儒也。好學勤力,博聞強識,世間多有著書表文,論說古今,萬不耐一,然則著書表文,博通所能用之者也。入山見木,長短無所不知;入野見草,大小無所不識,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採草以和方藥,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夫通人覽見廣博,不能掇以論說,此爲匿生書主人,孔子所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逹者也。與彼草木不能伐採,一實也。孔子得史記以作春秋,及其立義創意,襃貶賞誅,不復因史記者,眇思自出於胷中也。凡貴通者,貴其能用之也。即徒誦讀,讀詩諷術,雖千篇以上,鸚鵡能言之?也。衍傳書之意,出膏腴之辭,非俶儻之才,不能任也。夫通覽者,世間比有,著文者歷世希然。近世劉子政父子、楊子雲、桓君山,其猶文、武、周公,並出一時也。其餘直有徃徃而然。譬珠玉不可多得,以其珍也。
故夫能說一經者爲儒生,博覽古今者爲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爲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爲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踰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謂超而又超者也。以超之竒,退與儒生相料,文軒之比於敝車,錦繡之方於緼袍也,其相過遠矣。如與俗人相料,太山之巔墆,長狄之項跖,不足以喻。故夫丘山以土石爲體,其有銅鐵,山之竒也。銅鐡旣竒,或出金玉。然鴻儒,世之金玉也,竒而又竒矣,
竒而又竒,才相超乗,皆有品差。
儒生說名於儒門,過俗人遠也。或不能說一經,教誨後生。或帶徒聚衆,說論洞溢,稱爲經明。或不能成牘治一說。或能陳得失,奏便宜。言應經傳,文如星月。其高第若谷子雲唐子高者。說書於牘奏之土,不能連結篇章。或抽列古今,紀著行事。若司馬子長、劉子政之徒,累積篇第,文以萬數,其過子雲、子高遠矣。然而因成紀前,無胸中之造。若夫陸賈、董仲舒論說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於外,然而淺露易見,觀讀之者,猶曰傳記。陽成子長作樂經,楊子雲作太玄經,造於助思,極窅冥之深,非庻幾之才不能成也。孔子作春秋,二子作兩經,所謂卓爾蹈孔子之跡,鴻茂參貳,聖之才者也。
王公子問於桓君山以楊子雲,君山對曰:漢興以來,未有此人。君山差才,可謂得高下之實矣。采玉者心羡於玉,鑚龜能知神,於龜。能差衆儒之才,累其高下,賢於所累。又作新論,論世間事,辯照然否,虚妄之言,僞飾之辭,莫不證定。彼子長、子雲說論之徒,君山爲甲。自君山以來,皆爲鴻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筆能著文,則心能謀論。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爲表。觀見其文,竒偉俶儻,可謂得論也。由此言之,繁文之人,人之傑也。
有根株於下,有榮葉於上,有實核於内,有皮殻於外。文墨辭說,士之榮葉皮殻也,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裏,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人之有文也,猶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於體。苟有文無實,是則五色之禽毛妄生也。選士以射,心平體正,執弓矢審固,然後射中。論說之出,猶弓矢之發也;論之應理,猶矢之中的。夫射以矢中效巧,論以文墨驗竒,竒巧俱發於心,其實一也。
文有深指巨略,君臣治術,身不得行,口不能紲,表著情心,以明已之必能爲之也。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然則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也;諸子之傳書,素相之事也。觀春秋以見王意,讀諸子以睹相指。故曰:陳平割肉,丞相之端見;孫叔敖決期,思,令君之兆著。觀讀傳書之文,治道政務,非徒割肉決水之占也。足不彊則跡不遠,鋒不銛則割不深,連結篇章,必大才智鴻懿之俊也。
或曰:著書之人,博覽多聞,學問習熟,則能推?興文。文由外而興,未必實才學文相副也。且淺意於華葉之言,無根核之深,不見大道體要,故立功者希。安危之際,文人不與,無能建功之驗,徒能筆說之效也。
曰:此不然。周世著書之人,皆權謀之臣;漢世直言之士,皆通覽之吏。豈謂文非華葉之生,根核推之也。心思爲謀,集扎爲文,情見於辭,意驗於言。商鞅相秦,致功於覇,作耕戰之書。虞卿爲趙,決計定說,行退作春秋之思,?城中之議。耕戰之書,秦堂上之計也。陸賈消吕氏之謀,與新語同一意。桓君山易鼂錯之䇿,與新論共一思。觀谷永之陳說,唐林之冝言,劉向之切議,以知爲本。筆墨之文,將而送之,豈徒雕文飾辭,茍爲華葉之言哉?精誠由中,故其文語感動人深。是故魯速飛書,燕將自殺,鄒陽上䟽,梁孝開牢。書䟽文義,奪於肝心,非徒博覽者所能造,習熟者所能爲也。
夫鴻儒希有,而文人比然,將相長吏,安可不貴,豈徒用其才力,游文於牒牘哉!州郡有憂,能治章上奏,解理結煩,使州郡連事,有如唐子高、谷子雲之吏,出身盡思,竭筆牘之力,煩憂適有不解者哉?古昔之遠,四方辟匿,文墨之士,難得紀録。且近自以㑹稽言之,周長生者,文士之雄也。在州爲剌史任安舉奏,在郡爲太守孟觀上書,事解憂除,州郡無事,二將以全長生之身,不尊顯。非其才知少,功力薄也,二將懷俗人之節,不能貴也。使遭前世燕昭,則長生已䝉鄒衍之寵矣。長生死後,州郡遭憂,無舉奏之吏,以故事結不解,徴詣相屬,文軌不尊,筆䟽不續也。豈無憂上之吏哉?乃其中文筆不足類也。
長生之才,非徒?於牒牘也,作洞歷十篇,上自黄帝,下至漢朝,鋒芒毛髪之事,莫不紀載,與太史公表紀相似類也。上通下逹,故曰洞歷。然則長生非徒文人,所謂鴻儒者也。
前世有嚴夫子,後有吳君,商末有周長生,白雉貢於越,暢草獻於宛,雍州出玉,荆楊生金,珍物産於四遠幽遼之地,未可言無竒人也。孔子曰:文王旣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旣死,豈在長生之徒與?何言之卓殊,文之美麗也。唐勒、宋玉,亦楚文人也。竹帛不紀者,屈原在其上也。㑹稽文才,豈獨周長生哉?所以末論列者,長生尤踰出也。九州多山,而華、岱爲嶽,四方多川,而江、河爲瀆者,華、岱高而江、河大也。長生,州郡高大者也。同姓之伯賢,舍而譽他族之孟,未爲得也。長生說文辭之伯,文人之所共宗,獨紀録之,春秋記元於魯之義也。
俗好髙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菜果甘甜,後人新造,蜜酪辛苦。長生家在㑹稽,生在今世,文章雖竒,論者猶謂穉於前人。天禀元氣,人受元精,豈爲古今者差殺哉?優者爲髙,明者爲上,實事之人,見然否之分者睹非,却前退置於後,推今進置於古,心明知昭,不惑於俗也。班叔皮續太史公書百篇以上,記事詳悉,義淺理備,觀讀之者以爲甲,而太史公乙。子男孟堅爲尚書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里也,乃夫周、召、魯、衛之謂也。茍可高古,而班氏父子不足紀也。
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漢在百世之後,文論辭說,安得不茂?喻大以小,推民家事,以暏王廷之義。廬宅始成,桑麻?有,居之歷歲,子孫相續,桃李梅杏,菴丘蔽野,根莖衆多,則華葉繁茂。漢氏治定乆矣,土廣民衆,義興事起,華葉之言,安得不繁?夫華與實,俱成者也,無華生實,物希有之。山之秃也,孰其茂也?地之㵼也,孰其滋也?文章之人,滋茂漢朝者,乃夫漢家熾盛之瑞也。天晏列, 煥炳隂雨,日月蔽匿,方今文人並出見者,乃夫漢朝明明之驗也。
高祖讀陸賈之書,歎稱萬歲。徐樂主父偃上䟽,徴拜郎中。方今未聞膳無苦酸之肴,口所不甘味,手不舉以啖人。詔書毎下文義經傳四科,詔書斐然,郁郁好文之明驗也。上書不實核,著書無義指,萬歲之聲,徴拜之恩,何從發哉?餙面者皆欲爲好,而運目者希;文音者皆欲爲悲,而驚耳者寡。陸賈之書未奏,徐樂,主父之䇿未聞羣諸。瞽言之徒,言事麤醜,文不美潤,不指所謂,文辭淫滑,不被濤沙之謫,幸矣焉,䝉徴拜爲郎中之寵乎?論衡卷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