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虚篇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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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8

书虚篇

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实尚可知,沈隐之情尚可定,显文露书,是非易见,笼緫并传,非实事,用精不専,无思于事也。

夫世间传书诸子之语,多欲立竒造异,作惊目之论,以骇世俗之人,为谲诡之书,以著殊异之名。

传书言:延陵季子出游,见路有遗金。当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来。薪者投镰于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髙视之下,仪貌之壮,语言之野也?吾当夏五月,披裘而薪,岂取金者哉?季子谢之,请问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语姓名。遂去不顾。

世以为然,殆虚言也。

夫季子耻吴之乱,吴欲共立以为主,终不肯受。去之延陵,终身不还。廉让之行,终始若一。许由让天下,不嫌贪封侯;伯夷委国饥死,不嫌贪刀钩。亷让之行,大可以况小,小难以况大。季子能让吴位,何嫌贪地遗金?

季子使于上国,道过徐,徐君好其宝劒,未之即予。还而徐君死,解劒带冡树而去。廉让之心,耻负其前志也。季子不负死者,弃其宝劒,何嫌一叱生人,取金于地?

季子未去吴乎,公子也;已去吴乎,延陵君也。公子与君出有前后,车有附从,不能空行于涂明矣。既不耻取金,何难使左右而烦披裘者。

世称栁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㓗也。贤者同操,故千岁交志。置季子于冥昧之处,尚不取金,况以白日,前后备具,取金于路,非季子之操也。

或时季子适见遗金,怜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时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传言,则言季子取遗金也。

传书或言颜渊与孔子俱上鲁太山,孔子东南望吴阊门外有系白马引颜渊指以示之曰:若见吴昌门乎?颜渊曰:见之。孔子曰:门外何有?曰:有如系练之状。孔子抚其目而正之,因与俱下,下而颜渊发白齿落,遂以病死。盖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彊力自极,精华竭尽,故早夭死。

世俗闻之,皆以为然。如实论之,殆虚言也。

案论语之文,不见此言,考六经之传,亦无此语。夫颜渊能见千里之外,与圣人同,孔子诸子何讳不言?

盖人目之所见,不过十里,过此不见,非所明察远也。传曰:太山之髙巍然,去之百里不见。?,螺逺也。案鲁去吴千有余里,使离朱望之,终不能见,况使颜渊,何能审之?

如才庶几者,明目异于人,则世冝称亚圣,不冝言。离朱,人目之视也。物大者易察,小者难审。使颜渊处昌门之外,望太山之形,终不能见,况从太山之上,察白马之色,色不能见,明矣。非颜渊不能见,孔子亦不能见也。何以验之?耳目之用均也。目不能见百里,则耳亦不能闻也。陆贾曰:离娄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内;师旷之聦,不能闻百里之外。昌门之与太山,非直帷薄之内,百里之外也。

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举鼎用力,力由筋脉,筋脉不堪,绝伤而死,道理冝也。今颜渊用目望远,望远目睛不任冝盲眇。发白齿落,非其致也。髪白齿落,用精于学,勤力不休,气力竭尽,故至于死。伯竒放流,首髪早白。诗云:惟忧用老。伯竒用忧,而颜渊用睛,蹔望仓卒,安能致此?

儒书言舜葬于苍梧,禹葬于㑹稽者,廵狩年老,道死边土,圣人以天下为家,不别远近,不殊内外,故遂止葬。

夫言舜、禹,实也;言其廵狩,虚也。

舜之与尧,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内,二帝之道,相因不殊。尧典之篇,舜廵狩,东至岱宗,南至霍山,西至太华,北至恒山。以为四岳者,四方之中,诸侯之来,并㑹岳下,幽深远近,无不见者。圣人举事,求其冝适也。禹王如舜,事无所改。廵狩所至,以复如舜。舜至苍梧,禹到㑹稽,非其实也。

实舜、禹之时,鸿水未治,尧传于舜,舜受为帝,与禹分部行治鸿水。尧崩之后,舜老,亦以传于禹。舜南治水,死于苍梧;禹东治水,死于㑹稽。贤圣家天下,故因葬焉。

吴君髙说:㑹稽,本山名,夏禹廵守㑹计于此山,因以名郡,故曰㑹稽。

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廵狩㑹计于此山,虚也。

廵狩本不至㑹稽,安得㑹计于此山?冝听君髙之说,诚㑹稽为㑹计,禹到南方,何所㑹计?如禹始东死于㑹稽,舜亦廵狩至于苍梧,安所㑹计?百王治定则出廵廵则輙㑹计,是则四方之山皆㑹计也。

百王太平,升封太山,太山之上,封可见者七十有二,纷纶湮灭者不可胜数。如审帝王廵狩,则輙㑹计。㑹计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冝多。

夫郡国成名,犹万物之名,不可说也。独为㑹稽立欤,周时旧名,吴越也。为吴越立名,从何往哉?六国立名,状当如何?天下郡国且百余,县邑出万,乡亭聚里皆有号名,贤圣之才莫能说君。髙能说㑹稽,不能辨定方名,㑹计之说未可従也。

廵狩考正法度,禹时吴为祼国,断髪文身,考之无用,㑹计如何?

传书言舜葬于苍梧,象为之耕;禹葬㑹稽,鸟为之田。盖以圣德所致,天使鸟兽报祐之也。

世莫不然,考实之,殆虚言也。

夫舜、禹之德,不能过尧,尧葬于冀州,或言葬于崇山。冀州鸟兽不耕,而鸟兽独为舜、禹耕,何天恩之偏駮也?

或曰:舜、禹治水,不得宁处,故舜死于苍梧,禹死于㑹稽。勤苦有功,故天报之;逺离中国,故天痛之。夫天报舜、禹,使鸟田象耕,何益舜?禹?天欲报舜、禹,冝使苍梧、㑹稽常祭祀之?使鸟兽田耕,不能使人祭。祭加舜、禹之墓,田施人民之家。天之报祐圣人,何其拙也,且无益哉?由此言之,鸟田象耕,报祐舜、禹,非其实也。

实者,苍梧多象之地,㑹稽众鸟所居。禹贡曰:彭蠡既潴,阳鸟攸居。天地之情,鸟兽之行也。象自蹈土,鸟自食苹,土蹶草尽,若耕田状,壤靡泥易,人随种之,世俗则谓为舜、禹田。海陵麋田,若象耕状,何尝帝王葬海陵者邪?

传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煑之于镬,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㑹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

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

屈原懐恨,自投湘江,湘江不为涛;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为涛。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卫葅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以烹汤?汁沈漎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镬,乃入江,在镬中之时,其神安居,岂怯于镬汤,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

且投于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钱唐浙江,有吴通陵江。或言投于丹徒大江无涛,欲言投于钱唐浙江,浙江、山隂江、上虞江,皆有涛。三江有涛,岂分橐中之体,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雠未死,子孙遗在可也。今吴国已灭,夫差无类,吴为㑹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复何怨苦?为涛不止,欲何求索?吴越在时,分㑹稽郡,越治山隂,吴都。今呉余暨以南属越,钱唐以北属吴。钱唐之江,两国界也。山隂、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吴之江为涛,当自上吴界中,何为入越之地?怨恚吴王,发怒越江,违失道理,无神之验也。

且夫水难驱而人易从也,生任䈥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从生人营卫其身,自令身死,䈥力消绝,精魂飞散,安能为涛?使子胥之类数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煑汤镬之中,骨肉糜烂,成为羮?,何能有害也?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赵简子杀其臣庄子义,其后杜伯射宣王,庄子义害简子,事理似然,犹为虚言。今子胥不能完体为杜伯、子义之事以报吴王,而驱水往来,岂报雠之义,有知之验哉?俗语不实,成为丹青。丹青之文,贤圣惑焉。

夫地之有百川也,犹人之有血脉也。血脉流行,泛扬动静,自有节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来,犹人之呼吸气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经曰:江汉朝宗于海,唐虞之前也。其发海中之时,漾驰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浅狭,水激沸起,故腾为涛。广陵曲江有涛,文人赋之。大江浩洋,曲江有涛,竟以隘狭也。吴杀其身为涛。广陵子胥之神,竟无知也。溪谷之深流者安,洋浅多沙石,激扬为瀬。夫涛瀬一也,谓子胥为涛,谁居溪谷为瀬者乎?案涛入三江,岸沸踊,中央无声,必以子胥为涛,子胥之身聚岸漼也。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小大满损不齐同。如子胥为涛,子胥之怒,以月为节也。三江时风扬疾之波,亦溺杀人,子胥之神复为风也。秦始皇渡湘水遭风,问湘山何祠,左右对曰:尧之女,舜之妻也。始皇太怒,使刑徒三千人斩湘山之树而履之。夫谓子胥之神为涛,犹谓二女之精为风也。

传书言孔子当泗水之葬,泗水为之却流。此言孔子之德,能使水却,不湍其墓也。

世人信之。是故儒者称论,皆言孔子之后当封,以泗水却流为证。如原省之,殆虚言也。

夫孔子死,孰与其生?生能操行慎,道应天;死操行绝,天祐至德。故五帝三王招致瑞应,皆以生存,不以死亡。孔子生时,推排不容,故叹曰:鳯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生时无祐,死反有报乎?孔子之死,五帝、三王之死也,五帝三王无祐,孔子之死,独有天报。是孔子之魂圣,五帝之精不能神也。

泗水无知,为孔子却流,天神使之。然则孔子生时,天神不使人尊敬。如泗水却流,天欲封孔子之后。孔子生时,功德应天,天不封其身,乃欲封其后乎?

是盖水偶自却流,江河之流,有回复之处,百川之行,或易道更路,与却流无以异。则泗水却流,不为神怪也。

传书称魏公子之德,仁惠下士,兼及鸟兽。方与客饮,有鹯击鸠,鸠走廵于公子案下,鹯追击,杀于公子之前。公子耻之,即使人多设罗,得鹯数十枚,责让以击鸠之罪。击鸠之鹯低头不敢仰视,公子乃杀之。

世称之曰:魏公子为鸠报仇。此虚言也。

夫鹯,物也,情心不同,音语不通,圣人不能使鸟兽为义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鹯低头自责?鸟为鹯者以千万数,向击鸠蜚去,安可复得?

能低头自责,是圣鸟也。晓公子之言,则知公子之行矣。知公子之行,则不击鸠于其前,人犹不能改过。鸟与人异,谓之能悔,世俗之语,失物类之实也。

或时公子实捕鹯,鹯得人持其头,变折其颈,疾痛低垂,不能仰视。缘公子惠义之人,则因褒称言鹯服过。盖言语之次,空生虚妄之美;功名之下,常有非实之加。

传书言齐桓公妻姑姉妹七人,此言虚也。

夫乱骨肉,犯亲戚,无上下之序者,禽兽之性,则乱不知伦理。案

桓公九合诸侯,一正天下,道之以德,将之以威,以故诸侯服従,莫敢不率,非内乱懐鸟兽之性者所能为也。夫率诸侯朝事王室,耻上无势而下无礼也。外耻礼之不存,内何犯礼而自坏?外内不相副,则功无成而威不立矣。

世称桀纣之恶,不言滛于亲戚。实论者谓夫桀、纣恶微于亡秦,亡秦于王莽无滛乱之言。桓公妻姑姉七人,恶浮于桀、纣,而过重于秦、莽也。春秋采毫毛之美,贬纎芥之恶,桓公恶大,不贬何哉?鲁文姜,齐襄公之妹也,襄公通焉。春秋经曰:庄二年冬,夫人姜氏㑹齐侯于郜。春秋何尤于襄公?而书其姧?何宥于桓公?隐而不讥,如经失之。传家左丘明、公羊、谷梁何讳不言?

案桓公之过,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有五公子争立,齐乱,公薨三月乃讣。世闻内嬖六人,嫡庻无别,则言乱于姑姊妹七人矣。

传书言齐桓公负妇人而朝诸侯,此言桓公之滛乱,无礼甚也。

夫桓公大朝之时,负妇人于背,其游宴之时,何以加此?方修士礼,崇厉肃敬,负妇人于背,何以能率诸侯朝事王室?葵丘之㑹,桓公骄矜,当时诸侯畔者九国睚眦不得九国畔去,况负妇人滛乱之行,何以肯留?

或曰:管仲告诸侯,吾君背有疽创,不得妇人,疮不衰愈。诸侯信管仲,故无畔者。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孔子,当时诸侯千人以上,必知方术,治疽,不用妇人,管仲为君讳也。诸侯知仲为君讳而欺已,必恚怒而畔去,何以能乆綂㑹诸侯,成功于霸?

或曰:桓公实无道,任贤相管仲,故能霸天下。夫无道之人,与狂无异,信谗远贤,反害仁义,安能任管仲能养人,令之成事?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无道之君,莫能用贤。使管仲贤,桓公不能用。用管仲,故知桓公无乱行也。有贤明之君,故有贞良之臣。臣贤君明之验,奈何谓之有乱?

难曰:卫灵公无道之君,时知贤臣管仲为辅,何明桓公不为乱也?夫灵公无道,任用三臣,仅以不䘮,非有功行也。桓公尊九九之人,拔寗戚于车下,责苞茅不贡,运兵攻楚,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千世一出之主也。而云负妇人于背,虚矣。

说尚书者曰:周公居摄,带天子之绶,戴天子之冠,负扆南面而朝诸侯。戸牖之间曰扆,南面之坐位也。负扆南面郷坐,扆在后也。桓公朝诸侯之时,或南面坐,妇人立于后也。世俗传云:则曰负妇人于背矣。此则䕫一足,宋丁公凿井得一人之语也。

唐虞时䕫为大夫,性知音乐,调声悲善,当时人曰:调乐如䕫一足矣。世俗传言䕫一足案秩宗官缺帝舜博求众称伯夷伯夷稽首让于夔龙秩宗卿官汉之宗正也。断足足非其理也。且一足之人何用行也。夏后孔甲田于东蓂山天雨晦冥入于民家主人方乳,或曰:后来之子必贵。或曰:不胜之子必贱孔甲曰:为余子,孰能贱之?遂载以归,析橑,斧斩其足,卒为守者。孔甲之欲贵之子,有余力矣,断足无冝,故为守者。今䕫一足,无因趋歩坐调音乐可也。秩宗之官不冝一足,犹守者断足,不可贵也。孔甲不得贵之子,伯夷不得让于䕫焉。

宋丁公者,宋人也,未凿井时,常有寄汲,计之日去一人作。自凿井后,不复寄汲,计之日得一人之作。故曰宋丁公凿井得一人。俗传言曰:丁公凿井,得一人于井中。夫人生于人,非生于土也。穿土凿井,无为得人。推此以论,负妇人之语,犹此类也。

负妇人而坐,则云妇人在背,知妇人在背,非道则生管仲以妇人治疽之言矣。使桓公用妇人彻胤,服妇人于背,女气疮可去。以妇人治疽,方朝诸侯,桓公重衣,妇人袭裳,女气分隔,负之何益?桓公思士,作庭燎而夜坐,以思致士,反以白日负妇人见诸侯乎?

传书言聂政为严翁仲刺杀韩王,此虚也。

夫聂政之时,韩列侯也。列侯之三年,聂政刺韩相侠累。十二年,列侯卒与聂政杀侠累相去十七年。而言聂政刺杀韩王,短书小传竟虚,不可信也。

传书又言燕太子丹使刺客荆轲刺秦王,不得,诛死。后髙渐丽复以击筑见秦王,秦王说之,知燕太子之客,乃冐其眼,使之击筑。渐丽乃置鈆于筑中以为重。当击筑,秦王膝进,不能自禁。渐丽以筑击秦王颡,秦王病伤,三月而死。

夫言髙渐丽以筑击秦王,实也;言中秦王病伤三月而死,虚也。

夫秦王者,秦始皇帝也。始皇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始皇,始皇杀轲明矣。二十一年,使将军王翦攻燕,得太子首。二十五年,遂伐燕,而虏燕王嘉。后不审何年,髙渐丽以筑击始皇,不中,诛渐丽,当二十七年,游天下,到㑹稽,至琅邪,北至劳盛山,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平台,始皇崩。夫䜟书言始皇还到沙丘而亡。传书又言病筑疮三月而死于秦。一始皇之身,世或言死于沙丘,或言死于秦,其死言恒病疮。传书之言,多失其实,世俗之人不能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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