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卷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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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29

荀子卷第十七

登仕郎、守大理评事扬  倞  注。

性恶篇第二十三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故枸木必将待櫽括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使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今之人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人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聦不离耳,目明而耳聦,不可学,明矣。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曰: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

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使夫资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聦不离耳,故曰目明而耳聦也。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问者曰:人之性恶,则礼义恶生?应之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斵木而成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徴也。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于信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人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则兄弟相怫夺矣。且化礼义之文理,若是,则让乎国人矣。故顺情性,则弟兄争矣;化礼义,则让乎国人矣。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埶,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今人之性固无礼义,故彊学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求知之也。然则生而已,则人无礼义。不知礼义,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然则生而已,则悖乱在已。用此观之,人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已。今诚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则有恶用圣王,恶用礼义矣哉?虽有圣王礼义,将曷加于正理平治也哉?今不然。人之性恶,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埶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今当试去君上之埶,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彊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故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徴于人。凡论者贵其有辨,合其符验,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设张,而可施行。今孟子曰:人之性善,无辨合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岂不过甚矣哉!故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矣;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矣。故櫽栝之生,为枸木也;绳墨之起,为不直也。立君上,明礼义,为性恶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直木不待櫽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将待櫽栝烝矫然后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问者曰:礼义积伪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应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则瓦埴岂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斵木而生器,然则器木岂工人之性也哉?夫圣人之于礼义也,辟亦陶埏而生之也。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本性也哉?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今将以礼义积伪为人之性邪?然则有曷贵尧、禹,曷贵君子矣哉?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观之,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性也哉?所贱于桀、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天非私曾、骞、孝已而外众人也,然而曾、骞、孝已独厚于孝之实,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綦于礼义故也。天非私齐鲁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于父子之义,夫妇之别,不如齐鲁之孝具敬父者,何也?以秦人之从情性安恣睢慢于礼义故也。岂其性异矣哉?涂之人可以为禹?曷谓也?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以仁义法正为固无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则唯禹不知仁义法正,不能仁义法正也。将使涂之人固无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而固无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邪?然则涂之人也,且内不可以知父子之义,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不然,今涂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则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本夫仁义之可知之理,可能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

曰: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甞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涂之人可以为禹。然则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足可以徧行天下,然而未甞有能徧行天下者也。夫工匠农贾,未甞不可以相为事也,然则未甞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逺矣,其不可以相为明矣。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唯贤者为不然。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多言则文而类,终日议其所以言之,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是圣人之知也。少言则径而省,论而法,若佚之以绳,是士君子之知也。其言也谄,其行也悖,其举事多悔,是小人之知也。齐给便敏而无类杂,能旁魄而母用,析速粹孰而不急,不恤是非,不论曲直,以期胜人为意,是役夫之知也。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于乱世之君,下不俗于乱世之民。仁之所在无贫穷,仁之所亡无富贵。天下知之,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是上勇也。礼恭而意俭,大齐信焉而轻货财,贤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废之,是中勇也。轻身而重货,恬祸而广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胜人为意,是下勇也。

繁弱巨黍,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㯳,则不能自正。桓公之葱,大公之阙,文王之录,庄君之曶,阖闾之干将莫邪、巨阙辟闾,此皆古之良劒也。然而不加砥厉,则不能利,不得人力则不能断。骅骝、騹?、纎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然而前必有衔辔之制,后有鞭䇿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驭,然后一日而致千里也。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辨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贤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污漫淫邪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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