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觧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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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2:02
孟子觧二十四章
梁惠王問利國於孟子,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先王之所以爲其國,未有非利也,孟子則有爲言之耳。曰:是不然。聖人躬行仁義而利存,非爲利也。惟不爲利,故利存。小人以爲不求則弗獲也,故求利而民爭,民爭則反以失之。孫?子曰:君子兩得之者也,小人兩失之者也。此之謂也。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周雖大國,未有以七十里爲囿而不害於民者也。意者山林藪澤與民共之,而以囿名焉,是以芻蕘雉兎者無不獲徃?不然,七十里之囿,文王之所不爲也。孟子曰: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小大之相形,貴賤之相臨,其命無不出於天者。畏天者知其不可違,不得巳而從之。樂天者,非有所畏,非不得巳,中心誠樂而爲之也。堯禪舜,舜禪禹,湯事葛,文王事昆夷,皆樂天者也。齊景公作君臣相說之樂,其詩曰:畜君何? 孟子曰:畜君者,好君也。君有逸德而能止之,是謂畜君。以臣畜君,君之所 也。然其心則無罪,非好其君不能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孟子學於子思,子思言聖人之道,出於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言天下之人皆可以行聖人之道。子思言至誠無敵於天下,而孟子言不動心與浩然之氣。凡孟子之說,皆所以貫通於子思而巳。故不動心與浩然之氣,誠之異名也。誠之爲言,心之所謂誠然也。心以爲誠然,則其行之也安,是故心不動,而其氣浩然,無屈於天下,此子思、孟子之所以爲師弟子也。子思舉其端而言之,故曰誠;孟子從其終而言之,故謂之浩然之氣。一章而三說具焉。其一論養心以致浩然之氣,其次論心之所以不動,其三論君子之所以逹於義。逹於義,所以不動,心也。不動心,所以致浩然之氣也。三者相須而不可廢。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爲氣也,至大至剛,以眞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是何氣也?天下之人莫不有氣,氣者,心之發而巳。行道之人,一朝之忿而?焉以忘其身,是亦氣也。方其鬭也,不知其身之爲小也,不知天地之大,禍福之可畏也。然而是氣之不養者也。不飬之氣橫行於中,則無所不爲而不自知,於是有進而爲勇,有退而爲怯。其進而爲勇也,非吾欲勇也,不養之氣盛而莫禁也。其退而爲怯也,非吾欲怯也,不養之氣衰而不敢也。孔子曰:人之少也,氣血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及其老也,血氣旣衰,戒之在得。一人之身,而氣三變之。故孟子曰: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夫志意旣修,志盛奪氣,則氣無能爲,而惟志之從。志意不修,氣盛奪志,則志無能爲,而惟氣之聽。故氣易致也,而難在於養心。孟子曰:我四十不動心,而告子先,我不動心。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何謂也?告子以爲有人於此,不得之於其言,勿復求其有此心;不得之於其心,勿復求其有此氣。夫言之不然而心則然者有矣,未有心不然而氣則然者也。故曰: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由是言之,氣者,心之使也。心所欲爲,則其氣勃然而應之;心所不欲而強爲之,則其氣索然而不應。人必先有是心也,而後有是氣。故君子養其義心以致其氣,使氣與心相狎而不相難,然後臨事而其氣不屈。故曰:志至焉,氣次焉。志之所至而氣從之之謂也。昔之君子,以其?然之身而臨天下,言未發而衆先喻,功未見而至先信,力不及而勢與之者,以有是氣而巳。故曰: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養志以致氣,盛以?體,體?而物莫敢逆,然後其氣塞于天地。雖然,心之所以不動者,何也?愽學而識之,強力而行之,卒然而遇之,有自失焉。故心必有所守,而後能不動。心之所守,不可不多也,多學而兼守之,事至而有不應也,是以落其枝葉,損之又損,以至於不可損也,而後能應。故孔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歟?曰:然。非歟?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北宫黝之養勇也,曰:吾無辱於兩也。孟施舎之養勇也,曰:吾無懼於爾也。無辱勇矣,而未見所以必勇也。無懼而後能必勇。故曰:北宫黝之守氣,不如孟施舎之守約。北宫黝似子夏,孟施舎似曾子。曾子之所以自守者,曰:自反而不縮,雖褐寛愽,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徃矣夫。縮,入也;入,受也。自反而心受之以爲可爲者,無憾於吾心也,則吾心囂然爲之,而吾氣勃然應之矣。孟子曰:其爲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夫餒,不充之謂也。有行於此而義不受,則心不慊,心不慊,則氣不能充體,氣不能充體之謂餒矣,故心不能不動也,而有待於義。君子之所由逹於義者,何也?勉強而行之,則勞苦而失其眞;放而不之求,則終身而不獲。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夫君子之於道,朝夕從事於其間,待其自直而勿強正也;中心勿忘,待其自生而勿助長也,而後獲其眞。強之而求其正,助之而望其長,是非誠正而誠長也,迫於外也。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待其自至而不強,是學道之要也。孟子曰:我知言,詖辭知其所蔽,滛辭知其所䧟,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何謂也?曰。是諸子之病也。孟子之於諸子,非辯過之,知其病而巳。病於寒者,得火而喜,以爲萬物莫火若也。病於?者,得水而喜,以爲萬物莫水若也。一惑於水火,以爲不可失矣。誠得其病,未有不覺而自泣也。彼其爲是險詖之辭者,必有以敝之,而不能自逹也;爲是滛放之辭者,必有以䧟之,而不能自出也;爲是邪辟之辭者,必有以附之,而不能自解也。茍能知之?發其蔽,平其䧟,解其離,未有不服者也。不服則遁,遁必有所窮。要之於所窮而執之,此孟子之所以服諸子也。
孟子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巳而後發,發而不中,反求諸巳。夫射之中否在的,而所以中否在我。善射者治其在我,正立而審操之,的雖在左右上下,無不中者矣。顏淵問仁,孔子曰:克巳復禮爲仁。一日克巳復禮,天下歸仁焉。請問其目。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夫居於人上而一爲非禮,則害之及於物者衆矣。誠必由禮,雖不爲仁,而仁不可勝用矣。此仁者如射之謂也。
龍子曰:貢者較數歳之中以爲常樂。?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爲虐,則寡取之。㐫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故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夏后氏之法也,而其不善如此,何也?曰:何特貢也?作法者必始於粗,終於精。篆之不若?也,簡策之不若?也,車之不若騎也,席之不若牀也,爼豆之不若盤盂也,諸候之不若郡縣也,肉刑之不若徒流杖笞也。古之不爲此,非不智也。勢未及也。?於泥?者,寘之於陸而安失。自陸而後有藁秳,自藁秸而後有莞簟。捨其不安而獲其所安足矣。方其未有貢也。以貢爲善矣。及其旣貢而後知貢之未善也。法非聖人之所爲。世之所安也。聖人者善因世而巳。今世之所安。聖人何易焉。此夏之所以貢也。
陳仲子處於於陵。齊人以爲廉。孟子曰。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歟。抑亦盗跖之所築歟。所食之粟。伯夷之所種歟。抑亦盗跖之所種歟。人安能待伯夷而後居而後食。若是則孟子之責人也巳難。曰:否。居於於陵而食其食,非孟子之所謂不可,而仲子之所爲不可也。仲子以兄之禄爲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爲不義之室而不居也。天下無伯夷仲子之義爲不居且不食也。天下不可待伯夷而後居而後食。然則非其居於於陵,食於辟纑之果汚也,而不食於毋避兄之室之不可繼也。故曰:以毋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不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爲能充其?也乎?君子之行,爲可?也,爲可繼也,然後行有?。若仲子,將何以繼之?故曰:禦人于國門之外,而餽以道,則不受以不義,取之於民,而餽以道,則受於孔子。以不義取之於民者,猶禦也,其受於孔子,何也?曰:以其非禦也。非禦而謂之禦,充?至義之盡也。君子充其?而極其義,則仲子之兄猶盗也。仲子之兄猶盗也,則天下之人皆猶盗也。以天下之人皆猶盗而無所荅,則誰與立乎天下?故君子不受於盗,而猶盗者有所不問,而後可以立於世。若仲子者,蚓而後?其操也。孔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羣,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蓋謂是也。
學者皆學聖人,學聖人者不如學道。聖人之所是而吾是之,其所非而吾非之,是以貎從聖人也。以貎從聖人,名近而實非,有不察焉,故不如學道之必信。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是以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曰:天下之言性者,則故而巳矣。所謂天下之言性者,不知性者也。不知性而言性,是以言其故而巳。故非性也。無所待之謂性,有所因之謂故。物起於外,而性作以應之,此豈所謂性哉?性之所有事也,性之所有事之謂故方其無事也,無可而無不可。及其有事,未有不就利而避害者也。知就利而避害,則性㓕而故盛矣。故曰:故者以利爲本。大人之方無事也,物未有以入之,有性而無物,故可以謂之人之性。及其有事,則物入之矣,或利而誘之,或害而止之,而人失其性矣。譬如水,方其無事也,物未有以參之,有水而無物,故可以謂之水之性。及其有事,則物之所參也,或傾而下之,或激而升之,而水失其性矣。故曰:所惡於智者,爲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水行於無事則平,性行於無事則静。方其静也,非天下之至明無以窺之,及其旣動而見於外,則天下之人能知之矣。天之髙也,星辰之逺也,吾將何以推之。惟其有事於運行,是以千歲之日可坐而致也。此性故深淺之辨也。
孟子嘗知性矣,曰:天下之言性者,則故而巳矣。故者以利爲本,知故之非性,則孟子嘗知性矣,然猶以故爲性,何也?孟子道性善,曰:無惻?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信有是四端矣,然而有惻隱之心而巳乎,蓋亦有忍人之心矣。有羞惡之心而巳乎,蓋亦有無耻之心矣。有辭讓之心而巳乎,蓋亦有爭奪之心矣。有是非之心而巳乎,蓋亦有蔽惑之心矣。忍人之心,不仁之端也。無耻之心,不義之端也。争奪之心,不禮之端也。蔽惑之心,不智故也。天下之水,未有不可飮者也,然而或以爲清冷之淵,或以爲?泥。今將指?泥而告人曰:雖是,亦有可飮之實。信矣。今將指?泥而告人曰:吾將飮之,可乎?此上智下愚之不可移也,非性也故也。
孟子曰:伯夷,聖之淸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者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以巧諭智,以力諭聖,何也?巧之所能,有或不能;力之所嘗至,無不至也。伯夷、伊尹、柳下惠之行,人之一方也,而以終身焉,故有不可得而充。至於孔子,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仕而仕,可以處而處,然後終身行之而不匱。故曰:由射於百歩之外,其至,爾力也,是可常也;其中,非尔力也,是巧也,是不可常也。巧亦能爲一中矣,然而時亦不中,是不如力之必至也。
語曰:齊人饋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孟子曰:孔子從而祭,膰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二者非相反也,孔子之去魯,爲女樂之故也。去於膰肉之不至爲君也,於其君之有大惡也,孔子有不忍行焉,於其君之罪也。是八者,未知其孰爲主也。均性而巳,非性也,性之所有事也。今孟子則別之曰:此四者性也,彼四者非性也,以告於人而欲其信之,難矣。夫性之於人也,可得而知之,不可得而言也。遇物而後形,應物而後動。方其無物也,性也;及其有物,則物之報也。惟其與物相遇而物不能奪,則行其所安而廢其所不安,則謂之善;與物相遇而物奪之,則置其所可而從其所不可,則謂之惡。皆非性也。性之所有事也,譬如水火,能下者水也,能上者亦水也;能熟物者火也,能焚物者亦火也。天下之人,好其能下而惡其能上,利其能熟而害其能焚也,而以能下能熟者謂之水火,能上能焚者爲非水火也,可乎?夫是四者,非水火也,水火之所有事也,奈何或以爲是,或以爲非哉?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逺也。夫雖堯桀而均有是性,是謂相近。及其與物相遇,而堯以爲善,桀以爲惡,是謂相逺。習者,性之所有事也,自是而後相逺,則善惡果非性也。孔子曰:上智與下愚不移,故有性善,有性不善。以堯爲父,而有丹朱,以瞽䏂爲父而有舜,以紂爲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安在其爲性相近也?曰:此非性也,君之無罪也。孔子有不安行焉,曰:上以求免吾君,下以免我,是以去於膰肉之不至。曰:是可以辭於天下也。故曰:乃孔子則欲以㣲罪行,不欲爲茍去,君子之所爲,衆人固不識也。
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必信之謂亮。孔子曰:君子貞而不亮,要止於正而不必信,而後無所執,否則執一而廢百矣。
孟子曰: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竢之,所以立命也。天者,莫之使而自然者也;命者,莫之致而自至者也。天?我以是心而不能存,付我以是性而不能養,是天之所以受我者有所不事也。壽則爲之,夭則廢之,夭壽非人所爲也,而寘力焉,是命有所未立也。修身於此,知夭壽之無可爲也,而命立於彼矣。孟子曰:莫非命者,順受其正。何謂也?天之所以受我者,盡於是矣。君子修其在我,以全其在天。人與天不相害焉而得之,是故謂之正。忠信孝弟,所以爲順也。人道盡矣,而有不幸以至於大故,而後得爲命。巖牆之下,是必壓之道也;桎梏之中,是必困之道也。必壓必困,而我蹈之以受其禍,是豈命哉。吾所處者然也。人之爲不善也,皆有愧耻不安之心。小人惟奮而行之,君子惟從而巳之。孟子曰。無爲其所不爲,無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巳矣。孟子曰: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叟殺人,臯陶則執之,舜則竊負而逃於海。濵。吾以爲此野人之言,非君子之論也。舜之親事烝烝,义不格姦,何至於殺人而負之以逃哉?且天子之親,有罪議之,孰謂天子之父殺人而不免於死乎?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踐形。形色者,所強於外也。中雖無有,而猶知強之,孟子以是爲天性也。有人於此,其進之銳也,則天下以爲不速退矣。是不然,勉強而力行之,則其進也必銳;不勝而怠厭之,則其退也必速。曷不取而覆觀之,於其不可已而巳者,無所不巳,於其所厚者薄,無不薄也。故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不受,人皆信之,是舎簟食豆?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鳥可哉?亡親戚君臣上下而可,是所謂不可巳而巳者也。能居於於陵,食於辟纑而不頋,而不能以不義不受齊國,是所謂進銳而退速者也。
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孟子之爲是言也,則未見司馬懿、楊堅也。不仁而得天下也,何損於仁?仁而不得天下也,何益於不仁?得國之與得天下也,何以爲異?君子之所恃以勝不仁者,上不愧乎天,下不愧乎人,而得失非吾之所知也。孟子曰:人能充其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無欲害人之心與無穿窬之心,人皆有之。然苟將充之,則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猶未免乎穿窬也。此所謂造端乎夫婦,而其至也,察乎天地也歟!欒城後集卷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