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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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七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間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隂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戸。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爲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間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已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丗之論仁者,或以爲愛,或以爲恕。至樊遟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恭,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則愛與恕,惟悗不行,不免穿鑿旁求,上害聖人之本意。孟子得所謂仁之說,故其論仁則榮,乃以貴徳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間暇明其政刑爲仁。學者欲識仁之所歸,當以是而思之。孟子此一章大意,在國家間暇明其政刑以取榮,不可般樂怠敖。自取辱也。且夫貴德則言行重。尊士則朝廷重。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則國家重。夫一國之間。而貴德尊士。賢者能者充間乎朝。則治安之象巳可想見矣。賢者能者所見甚髙。所慮甚逺。曷肯苟目前之計。而忽逺大之圖哉。國家間暇。必爲子孫千萬年之計,定紀綱,立憲度,情僞是非,患難緩急,?有以防其微而杜其漸,正其本而清其源。一旦事出非常,變生意外,安間無事,談?以待之,則以吾所以爲國家計者,其事素定也,大國其有不畏乎?夫使大國畏之,則小國事之,仁之必榮,理固然也。孟子慮天下不明斯理也,乃引詩以爲證。學者之引六經,當先得六經之道,明於心,美於身,充於家,布於一國,行於天下,凡吾所以唯諾可否、進退抑揚、遇事接物、立政鼔衆,?六經也,故得六經之道矣。意欲其爲?成六經,如論間暇明政刑,則是鴟鴞之詩也。求之於古,證吾所見耳。非如後丗别章摘句,分文析字,終日於傳注之間,談說之際,使一置書䇿,則胷中茫茫,略無所見,施之行事,無一合於古人之意者。明六經之道果若是乎?鴟鴞之詩,言迨天之未隂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戸。今此下民,或敢侮予,正與國家閒暇明其政刑之意合。是六經合孟子之意,非孟子區區求合六經也。夫如是,則能用六經,而非爲六經之所用矣。俗儒不解,動引詩、書,施之行事,乃大繆。不然,此六經之罪人也。孔子解是詩,乃不似後丗訓詁箋註,而論作此詩者爲知道。異哉!其論詩也,不論章句之意、訓詁之義,乃論作此詩之知道。且解之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何其髙明勁直如此也。孔、孟之明六經如是,學者隱之於心,果與之同乎?不同乎?冝自知所處矣。孟子深憫當丗君臣不得是詩之意。當國家間暇,乃般樂怠敖,以苟一時之快,而昧身後之圖,流連荒亡,去而不反,一旦民心巳離,國勢巳削,小國侮之,大國取之,禍辱之來,豈他人之罪耶??自取之耳。明其政刑而大國畏之,是自求福也。般樂怠敖而大國取之,是自求禍也。又以意之所見,引永言配命以證仁則榮,自作孽以證不仁則辱。孟子豈先觀詩之意,然後有仁則榮之說,先觀書之意,然後有不仁則辱之說哉?余所謂意欲有爲而?成六經者,此也。其見天下之理,行仁者榮,徐取詩以證之;不仁者辱,徐取書以證之。立意在前,詩書在後,非先明六經之道,而見之行事,能如此取舎自由哉?余因論仁則榮,又發聖賢明六經之道以告吾黨之士云: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恱而願立於其朝矣。市㕓而不征,法而不㕓,則天下之商?恱而願藏於其市矣。?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恱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而不稅,則天下之農?恱而願耕於其野矣。㕓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恱而願爲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余讀此一叚,坐見帝王之道顯然在前,巍巍乎真天下之壯觀,而太平之極功也。孟子極帝王之要道,指聖賢之本心,以此五者圗畫名貌,了無餘藴,非舉問精深,思慮超詣,未易到此。當孟子時,朝無正士,市有征,法有㕓,?又有征;耕又有稅,㕓又有布;爲士者、爲商者、爲旅者、爲農者、爲氓者,一?不得其所,情僞險阻,膏火煎熬,仕不保身,朝不謀夕,此何等氣象乎?孟子悲之,所以極帝王之要道,指聖王之本心,使天下爲士、爲商、爲旅、爲農、爲氓,一?優游怡愉,各自適其所適,豈不盛哉!請試言之。今一國之間,以言乎朝廷,則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豈不人人相慶而願立於其朝。以言乎?市,則㕓而不征,法而不㕓,譏而不征,則天下之商旅,豈不人人相慶而願藏於其市,出於其路?以言乎田里,則?而不稅,㕓而無布,則天下之農,天下之民,豈不人人相慶而願耕於野,願爲之氓乎?夫上自朝廷,下至田里,人人相慶,驩聲和氣,充塞宇宙,聞其風聲,誰不仰之如父母乎?此蓋圗畫二帝三王之太平於數語之閒也。行此五者,?不道之國,欲肆并兼之心,起吞噬之意,而不知??之中,其視我如父母也乆矣。故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豈有能濟者乎?如此,則東西南北歸心於我,天下其有敵乎?至於此地,豈人能爲乎?夫是之謂天吏。所謂王道。止在此耳。後丗欲爲二帝三王之事,不必逺求,第於此數句一一行之,上觀朝廷,下考田野,與此無一不合,則唐虞三代之時,即今日是矣,何問古今哉?
孟子曰:人?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有怵愓惻隱之心,非所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郷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躰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之學,非口耳所傳,非見聞所有,?其超然獨寤,深見天之所以在我者,而又能造化運用,施之事物之間,此所以卓卓乎周孔之後。而荀揚等軰不可髣髴其萬一也。夫不忍之心。誰其無之。能見之者。千萬人中一人而巳。就使見之。以其所見施於有用。使所及者廣。所濟者博。則又千百丗中一人而巳。吁可歎也。孟子深識此理。浩觀萬古。下視當今。知先王所以獨尊於千古者,以能施於有用也。方商鞅、孫臏、蘇秦、張儀、陳軫稷下之學,得志於丗也。顧此等軰?,以進取爲功業,殺人爲英雄,時君丗主?,波蕩從之,豈復有不忍人之心哉。於千百人中,有齊宣王者,獨有不忍釁牛之心,此孟子所以眷眷於齊,開陳反覆,剖析淵微,其偉論英辭,蓋當丗絶學也。孟子將移齊王不忍一牛之心於百姓,又將移齊王不忍百姓之心施之於有用之實効,此以先王望齊宣也。蓋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其能用也。故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丗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又曰: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夫有不忍人之心,而不能施於有政者,何也?以其因循苟簡,不教不學,?擇而不精,語而不詳,所以?禀天與之善心,而終不能用之於事物之間也。孟子旣以其所學用之於身,爲養浩知言之妙,又用之於當丗,而爲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老者衣帛食肉,?民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漂流於溝壑之說。此所謂以不忍人之心,將以行不忍人之政者也。旣能見之,又能用之,天下?,大可端委廟堂,不動聲氣,不煩笑色,而運用於掌握之間也。惜乎其無有知之者。孟子恐當丗之人不窹所以爲不忍人心者何物,乃直指以示之曰:所以謂人?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郷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請試隱之於心,以卜孟子之說。夫平居無事,忽見嬰孩孺子將入於井,則凡爲人?者,其怵惕惻隱之心,隨見即生,間不容息。顧惟此心,豈暇校計納交於孺子父母,豈暇校計要譽於郷黨朋友,又豈暇校計惡其無仁者之聲而然哉?此蓋見隨機動,心與機生,天與良心,於此可卜。使犬馬禽獸立於其旁,又安有此心乎哉?旣,有此心,則是與先王同心矣。嗚呼!何不於此而徑識其所謂本心耶。稍渉校計,間有秋毫巳非此心矣。學者不可不力也。人有此心,而犬馬禽獸乃獨無之。今商鞅孫臏蘇秦張儀諸人,乃獨無惻隱之心,而以進取爲功業,以殺人爲英雄,是豈人?也哉。旣無惻隱,殘民害物,偷合苟容,而獨無羞惡之心焉,非人也。旣無羞惡,互相侵奪,而獨無辭讓之心焉,非人也。旣無辭讓,是不知義理,毀壞名教,而獨無是非之心焉,非人也。然則孟子視當時所謂權謀詭詐、縱横捭闔之人??非人?中人也。今旣明指以惻隱之心爲仁之端,羞惡之心爲義之端,辭讓之心爲禮之端,是非之心爲智之端,雜然並舉,使於一端寤入,則四端交通,左右逢原,顛沛在是。凡吾日用中事,豈有虚棄者哉?折旋俯仰,應對進退,?仁義禮智之發見處也。嗚呼!天下之樂,其有過於此乎?有此樂事而不能施之於天下,是自賊其身者也。君有此樂而不能開陳引導,使天下受其賜,是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此則徧告同志之士也。知?擴而充之矣。知之爲言寤也。擴而充,謂行不忍之政也。行不忍之政者,前所謂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犬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是也。夫擴充一端。其効如此。况四端交用造化於其間。其風聲號令鼓舞陶冶當如何哉。學者又當自體之。非余言語所能盡書也。使行不忍人之政。如前所謂。亦巳大矣。孟子乃以謂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耳。嗚呼。火之極功,可以鑠石流金,水之極功,可以經營中國,周流四海,今其効如此,乃以謂特出於始然始逹耳。使其日復一日,新而又新,極其功用,又當如何哉。孟子旣言其功矣,則又從而斷之曰,苟能用之,如前所謂足以保四海。苟不能用,雖有四端,止見於發用耳。至親如父母,且不能事之,况天下乎?昔漢元帝天資仁柔,温厚之詔數下,豈無不忍人之心哉?然而任洪恭、石顯,殺蕭望之、京房,終爲闇懦之君者,何也?則以有是四端而不能用者也。孟子可謂深造自得。善取古人之用處,自充其所學者也。其意專以能用爲尚,請極陳之。夫指齊宣不忍之心,其用處巳可見矣。今又於不忍人之心外,又立不忍人之政之說,使學者能見此心,又能用此心,可謂極矣。又有異焉者,於離婁篇又於不忍人之政外,立遵先王之法之說,使行不忍人之政者,一切求於先王以正之。且以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師曠之聦,堯舜之道,聖人旣竭目力耳力、心思,以比不忍人之心。又以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繼之以六律。五音,不可勝用;繼之以規矩凖繩,以爲方圓平直,不可勝用。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爲髙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爲政必因先王之道,爲行不忍人之政之說。使行不忍人之心者,必爲規矩律吕,以合先王之法度,不似梁武以弱爲仁。漢明以察爲明,自師不法,以害名教而尊刑法也。其論至矣極矣。孟子之學如此,而或者或非焉,或疑焉,或幾於罵焉,此非余之所取知也。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爲美,擇不處人,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爲役,由弓人而恥爲弓,矢人而恥爲矢也。如恥之,莫如爲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巳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巳者,反求諸巳而巳矣。
余觀孟子此一章。意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軰設也。夫此數人者。天資甚敏。學問甚工。智慮甚精。然而其術則殺人而巳矣。是猶矢人之惟恐不傷人。匠人之惟憂人之不死也。彼其心亦人耳。豈若禽獸無知哉。然而所以如此者。以擇術不善也。儻以其天資以其學問。以其智慮移之於聖人之道。在三代時當與伊傅周召同傳。不幸擇術不精。以殺人爲事業。臏刖足鞅車裂秦又車裂徑何?哉。其歸足以自賊其身而巳矣。當其未死也。坐籌决勝。張目揺指。縱横捭闔。無非順人主所向而導之。不復問禮義所在。坐髙車。佩相印。自以謂志滿意得矣。然而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爲人所役。卒歸於殺身喪名。遺臭千古。孟子指以爲妾婦之道。良可哀哉。若夫學帝王之道。行聖賢之心。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使民視君如父母,尊君如神明,同心一力以扞社稷而保宗廟者,?其所樂爲也。所學如此,是猶函人之惟恐儀人,巫者之惟憂人死也。然而矢人、匠人未必不仁,術之不仁,故其心亦不仁。函人、巫者未必?仁,術有在仁,故其心亦仁。商鞅、孫臏、蘇張諸人,豈?不仁者哉?以學術不仁,故其心亦變而爲不仁。孟子居近墳墓,則學治墳墓,至其母爲之三徒,使其無賢母,日以治墳爲業,是亦矢人、匠者之心也。卒之學於子思,乃大眀先王之道,毅然以聖賢救民爲事業,而不徇時君之好惡。?當年不克施其志,而其七篇之書,英辭偉論,至言妙道,所以排擊邪說,扶衞正道,其功與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驅猛獸,孔子成春秋一等,豈不偉哉。然而孟子所以知此,而商鞅、孫臏、蘇秦、張儀所以如此者,孟子智,商孫、蘇、張不智故也。何謂智?審思愼擇,不以冨貴爲心,而以聖賢爲心者是也。然則商、孫、蘇、張如此天資,如此學問,如此智慮,乃爲人役而不自知。使其自知,豈得無恥?如其恥之,罪豈在他人哉?尤之射也在此,有毫釐之差。則在彼有㝷丈之失矣。故射者正已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巳者反求諸巳而巳矣。反求諸巳。則商孫蘇張諸人。豈非擇術不善乎。擇術不善。豈非不審思。不慎擇。以冨貴爲心。不以聖賢爲心之罪乎。孟子巳没。讀其遺言。如日月河漢。使人瞻仰肅敬。而商孫蘇張死向數千載,讀其書史,無不惡其爲人。使其䰟?有靈,烏知其不悔恨於九泉之下哉。其所得亦幾何哉。吾儕讀孟子之書,其論邪正之說如此,安得不審思,不慎擇,不以聖賢爲心,而以冨貴爲心乎。其戒之,其愼之。至於其論擇居處,不以仁爲主,則謂之不智,是智所以識仁也。其曰仁,天之尊爵,以言其常貴也,人之安宅,以言其常安也。今莫之止而不仁,不仁則常爲人所賤,常蹈危辱之地,爲人所役使耳。然則君子欲常尊貴安泰,不爲人所鄙賤、所危辱,若奴?之爲人所役,如商孫蘇張軰者,其於擇術。安可不審也哉。此余所以反覆言之而不敢巳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舎巳從人樂。取於人以爲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爲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爲善,是與人爲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爲善。
余觀此一章,一節大於一節,至於舜,可謂大而不可及矣。其道襟德量恢廓如此。嗚呼!其所以爲聖帝而恭巳南面,用天下之英才,使各盡其道者,其必由此也。且子路、大禹大舜各有門,路至舜爲最大耳。夫子路之心、念念求過、惟恐失錯而不自知也。其心正在於此。忽有人焉、指其過而告之、言合其幾。此所以人告之以有過則喜也。與夫文過飾非者異矣。禹之用心。則有異於子路。子路念念求巳之過。大禹念念求巳之善。惟精惟一。惟時惟幾。惟恐其不見也,其心正在此。善言一來,深觸其幾,此所以聞善言則拜也。與夫誨爾諄諄,聽我藐藐者異矣。然子路惟恐過在於巳,大禹惟恐善不出諸已,其過人?逺矣,比之大舜,則又有異焉。不以一已之善爲善,而以天下之善爲善,善在他人,如出諸已,保護愛惜,惟恐䜛邪冒嫉之人有以傷毀之也,是故謂之善與人同,以謂不欲獨出諸己也。惟其不欲獨出諸己,所以舎巳從之,樂取諸人以爲善,頽然衆善之中,韜藏晦縮,似無異於常人。而禹善治水,棄善播種,契善敷教,皐陶善治獄,垂善器械,益善山澤,伯夷善禮后,䕫善樂,龍善納言,一?隨其所長而任之,舜獨不見其長,而以九人之善爲巳之善焉。何其廣大如此也。夫舜耕於歷山,耕者讓畔。陶於河濵,河濵之人器不苦。窳漁於雷澤,雷澤之人分均。舜乃略無所見焉。孟子識此意,乃明言之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爲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爲善,是與人爲善者也。夫與人爲善,則天下之善?吾之善也,豈不大哉。不與人爲善,而欲獨出諸己,此丗之淺丈夫耳。䜛邪冒嫉,?起此軰。昔羊欣作掘筆書,鮑昭多累句,以宋明帝多忌,不敢尽其能。隋煬帝殺薛道衡曰:復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又殺王胄曰:庭草無人隨意緑。復能道此語耶。傷哉。爲天下君乃如此忌嫉,則與人爲善,信乎大舜之爲大也。漢文帝自謂不如賈?,而魏文帝乃立論有漢文勝賈?之說,是不特與其弟子建争能。乃欲與前丗之士争能也。人主而操此心。則謟䛕無能者常得志。而剛大多材者常斥逐矣。唐德宗終身愛盧?。而以蕭復爲輕巳。以姜公輔爲賣直者。以是故也。嗚呼。禮曰。後丗?有作者,虞舜弗可及也。其是之謂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郷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巳。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故曰:爾爲爾,我爲我。雖祖禓祼䄇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巳。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又曰:伯夷、叔齊,古之賢人也。又曰:求仁而得仁。又曰: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其稱柳下惠曰:藏文仲,其?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又曰:柳下惠爲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夫伯夷、下惠親經聖人品題如此,誰敢妄有可否。門弟子如顔、閔、子貢、子路諸人,夫豈不偉,而推尊服膺,不見其略有褒貶。孟子生乎諸人之後,不知何所見,而自聖人之所謂賢者,謂之隘,謂之不恭,其曰君子不由,豈孟子自待在孔門之上乎?蓋有說也。夫時至孟子,聖道湮塞,邪說交興,而揚氏爲我,乃出于子夏之不及;墨氏兼愛,乃出于子張之過。其學?源於聖人,其流乃亂於私智。伯夷之清,有近於揚氏;下惠之和,有近於墨氏。推楊氏之爲我,必至於無父;推墨氏之兼愛,必至於無君。孟子受道於子思,子思受道於曽子,曽子受道於孔子。顧曽子之傳,蓋正統也,如子夏、子張,軰?有聖人之一體,而非其全也。惟曽子之傳,獨出乎諸人之上,渾然大成,無有畔岸,孟子得之,故以其所學,以其所傳,以其所見,貶剥可否,獨推尊孔子之道而師之。雖具體而微,如顔、閔、冉牛,弗學也。雖有聖人之一體,如夷、惠、伊尹,弗學也。其學也,學孔子而巳。伯夷有孔子之清,而無孔子之和。下惠有孔子之和,而無孔子之清。伊尹有孔子之任,而又無孔子之清且和也。是以孔子之用。可以仕則仕。伊尹得之。可以止則止。可以速則速。伯夷得之。可以乆則乆。下惠得之。是三聖人者。如子夏子張子游?有聖人之一體而巳。而非其全也。三聖人聖矣。而未智也。孔子於聖之外又有智焉。三聖人至矣。而未中也。孔子於至之外又有中焉。惟智則能運其所謂聖,惟中則可以行其所謂全。於群聖之中,超然獨出,卓乎巧妙。蓋乾坤之造,變化之神也。士大夫不學則巳。學則當造其極。學不造其極則巳學欲造其極,舎孔子其誰哉。孟子窺見此理,故獨尊孔子而師之。所謂顔子,所謂閔子,所謂冉牛,雖當時親炙聖人,不學也。所謂伊尹,所謂伯夷,所謂下惠,雖經聖人品題,不學也。以其所學正天下之邪說,近似於道而非眞者,故明言於天下。不學數君子而欲學孔子,不學三聖人而獨學孔子,然後以其所學述伯夷之行,而断之曰:伯夷隘,述下惠之行,而断之曰:柳下惠不㳟。断學子夏之失如楊朱者曰:是無父也。断學子張之失如墨翟者曰:是無君也。則當時所學如泄柳、叚干木,莊周,自以謂獨髙一丗者,聞貶楊朱之說,貶伯夷之說,豈得不懼乎?所學如蘇秦、張儀、陳軫,自以謂鼓舞天下者,聞貶墨翟之說,貶下惠之說,豈得不懼乎?孟子之意,以謂學當學其全,學其全則千古無弊;不當學其偏,學其偏則其歸必大害聖人之道,而爲異端邪說,如洪水,如夷狄,如猛獸,如亂臣賊子,學其全,則闔闢萬古,變通群聖。仕亦道,止亦道,乆亦道,速亦道。其乾坤之造,變化之神,止在於審量斟酌之間耳。其曰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乆,可以速,可之爲言,審量斟酌,裁自聖心。聖之外所謂智者在是也,至之外所謂中者在是也。當衞靈問陳時,季桓子受女樂時,而一乎柳下惠之三黜不去,豈不害道?此可以止、可以速之時也。當見齊景公時,楚昭王時,魯定公時,而一乎伯夷之坐於塗炭,豈不害道?此可以仕、可以乆之時也。孟子眷眷於齊宣,而決去於梁惠,是真學孔子,非出於夷、惠也。夫時在孔子,學未有差,僞未亂真,而孔子固巳有惡紫奪朱、惡鄭亂雅、惡利口覆邦家之說。况當孟子時,蘇秦、張儀之說馳騁於諸國,而楊朱、墨翟之言盈滿於天下,儻不深指其源流之來,如伯夷之隘,下惠之不㳟,明言而別白之,則又安能絶其源而正其本哉?此又孟子能用孔子之學見之於當丗也。學而不能用,又安以學爲哉?嗚呼!學而求能用之道者,其有說乎?曰:有。其說如何?曰:請觀諸孟子。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