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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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四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  子韶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余讀孟子此一節深寤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日與宦官女子處。有過不知。見惡不諫。沉醲昬憒。卒與桀紂同科。其亦可悲也巳。惟有賢士大夫。常在人主之側。時聞善言。必知所警。時見善行。必知所慕。日復一日。新而又新。帝王之道。可疾䇿而進矣。然士大夫之學。亦不可不講也。事君之道。與其正言直指。使人主有殺諫臣之名、不若微辭廋語、旁引曲取、使知自警之爲愈也。孟子之學、傳自子思、原流旣正、故其開陳之際、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郁乎其可觀。懔乎其可戒也。齊宣王方爲貨色侈大所淫蠱、昬迷顛倒中、乃時聞孟子之微言警論、其所得亦巳多矣。余以是知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宣王意?。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好大喜功,而於民事畧不加意。土地荒蕪。不問也。遺老失賢。掊克在位,不問也。四境不治如此。此亡國之道也。使孟子直以此意諫之。徒起人君之怒。益生厭諫之心,此徑情直行之道,非聖門之所尚也。披玩其言,深有意味,託物引喻,比?陳辭,使聽之者不驚,味之者生畏,不逆其耳而深注其心,此聖王之學所以爲可尚也。觀其有託其妻子之喻,是其意以謂斯民乃宣王受天子之託也,而凍餒之,可乎?又有士師不能治士之喻,是其意乃謂諸侯之職,分民而治,今爲諸侯而不問民事,可乎?其意在此,其言在彼,宣王初未之覺也,前則有棄之之對,後則有巳之之對。夫朋友不職,則當棄之,士師不職,則當巳之,此人之情也。今四境不治,則宣王失職矣。推朋友當棄,士師當巳之義以自反,則宣王當如何乎。想宣王聞之,其心警動,可得於言意之表矣。夫常人之情,其言巳切於巳,很者則怒,怯者則慙。今宣王不怒不慙,乃顧左右而言他人?以謂宣王之失。余放此,竊有取焉。夫宣王於窮追之地,乃自有變轉之路。顧其機用,蓋岀於天資。以此姿禀,使其深入孟子之學。余知其於天下難事,?知避就矣。凡死生憂患,得䘮禍福,豈能累其胷次乎。惜其徒有此機,而不能用之於堯舜文武之道,終爲戰國之君而巳。良可歎也。然而名言之際,不可不審。如託家室於朋友,而凍餒其妻子,遽曰棄之,豈不太薄乎。然則如之何在我當審處耳。豈其人貧窶不能轉給乎。豈其材不足依而不知通變乎。抑豈深吝固惜,不知有通財之義乎。目前兩說,憐之可也。如後一說,責之可也。何遽至於棄絶乎?余恐學者深信此說,責人爲重,而乏忠恕之道,輕朋犮之義,失聖門之本枝,此余所以不得不辨也。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丗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巳,将使卑踰尊,䟽踰戚,可不慎與?左右?曰:賢,未可也。諸大夫?曰:賢,未可也。國人?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曰:不可,勿聽。諸大夫?曰:不可,勿聽。國人?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曰可殺,勿聽。諸大夫?曰可殺,勿聽。國人?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爲民父母。余讀此章,深知元老大臣乃子孫之腹心,而新進小生足以亂人家國也。夫元老大臣諳練一代典故,深知當丗人情,其變故之始末,經畫之短長,與夫君子小人之態度,錢穀兵甲之有無,?巳心通黙識,厭見而熟聞矣。至於新進之士,未知重輕,不量髙下,徒恃一時之俊辨,而忽當年之逺圖。曹信、公孫彊乃至於亡國。趙信、趙括而長平之戰四十萬人死。嗚呼!元老大臣如魯之行父,齊之晏嬰。?身歷累朝,馬不食粟,妾不衣帛,?名顯天下。?識慮狹小,不足以論先王之大道,然友持扶助,亦未至於滅亡,而况其上

有如伊周者乎。然而人君多喜新進,而惡見老成,何也?夫元老大臣,動循故事,語有成法,使人君喜不得過賞,怒不得淫刑。人君意欲有爲,必執先丗之規摹,與巳見之成敗以爲言,此人主所以多不快而至於惡見也。至於新進小生,未更丗故,罔識物情,視前聖爲迂踈,輕一丗爲流俗,隨人主之喜怒,違先丗之典常,至於破壊規繩,毁滅法度。卒之違怫人情。放肆淫侈。亡國敗家而後巳。此孟子所以拳拳於丗臣之論。且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謂有丗臣而巳矣。今王無親信大臣矣。昔時所進?新進小生?超越老成而驟用之。其言不效。敗人國事。又不知誅絶焉,此其所以可悲也。亡者。謂絶也。觀此一節,豈以齊王意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求所難得之事,而朝廷老臣知其不可,?巳去位,而信稷下先生如淳于髠、?淵等輩,肆無?之談,爲髙大之說,卒之一事無成乎。不然,孟子何爲立此論也。宣王聞孟子之言,亦厭稷下之論而知前日之錯謬也,乃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嗚呼,孟子之對何其勁捷也。其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巳是也。夫朝廷進用人材,曷可輕哉。常如不得巳可也。苟不加思慮輕易用人,不幸有如公孫彊、趙括輩,一旦超越於諸公之上,而大至亡人家國,小至䧟害生靈,可不謹歟。且一介之小,必有故交,一家之微,必有親信,况一國之大,豈無腹心元老大臣乎。使人主用先王之臣,守先王之法,自足以保民而安國,必将爲後丗子孫計。其進用人材也,亦未可輕。當使揚歷內外,諳知始終,惟經艱難者則不敢輕易,惟甞敗事者則必知審詳。念丗路之難行,則言不妄發,識物態之難保則動必致思。必使下民郷之,元老信之,吾心安之,然後可用耳。豈可不問乆近,不驗踐揚,一言合意,驟加進擢,而遽使卑踰尊,踈踰戚,豈不傷元老之意,而失一國之心乎?故孟子教宣王用人之法曰:王勿以左右諸大夫國人之好惡而進退人而殺人也,當自致其察耳。所謂自致其察者,左右諸大夫國人?曰賢,?曰不可,?曰可殺,而吾必見賢、見不可、見可殺,然後用之、去之、殺之是也。夫所以不輕信於左右者,恐小人交結便嬖以進身,如栁宗元輩者。所以不輕信諸大夫者,恐小人交結權臣以進身,如谷永輩者。所以不輕信國人者,恐小人同乎流俗,合乎汙丗以進身,如郷原者。其好惡果可輕哉?然則不信左右諸大夫國人好惡,吾當自以所見而進退之,而殺之可乎?曰:不可也。人君自任好惡,安知不出於私情哉?惟左右諸大夫國人衆口一辭,曰:是賢人也,是不可也,是可殺也。然後吾存之於心,驗之於事,黙觀其所爲,隂察其所向,必待見其所謂賢,見其所謂不可,見其所謂可殺,與左右諸大夫國人之言一切脗合,然後用之、去之、殺之耳。如此,則小人無以肆其姦,而君子得以行其志。殺不妄殺,人不苟去,而所進之人?足以保我子孫黎民,而爲民父母之道得矣。然而唐武后之用人最爲輕易,故當時有杷椎腕脫之語,而一時人材如姚崇、宋璟,軰?足以建開元之太平。至如徳宗用人最精,而東省閉閤累月,南臺惟一御史當丗人物,?爲兩河諸侯所用,貽唐室無窮之禍。今宣王區區戰國之間,以得士則存,失士則亡,而孟子敎之精選遲乆如此,吾恐不得志之人相率而去。如商鞅去魏適秦,而魏連喪師;韓信、陳平去楚適漢,而項籍至不保其首領。禍福之速如此,則将何處乎?曰:武后之取人,未至於卑踰尊,而徳宗之精選,初不聞有可親信者,其心所謂元老大臣者,盧?而巳矣。審吾真有元老大臣,亦何憂於商鞅、陳平軰哉。使恵王聽公叔座之言,則商鞅必爲吾國之忠臣,使項籍行范増之計,則髙祖亦安有後日之望乎。然而見賢見不肖,見可殺,又不可不講也。徳宗見盧?爲忠而用之,見蕭復之輕巳,姜公輔之賣直而去之,當時亦不聽滿朝之臣而自見之也。孟子之言果如何哉?曰:此孟子深意也。夫齊王之見,正待孟子琢磨之,使其親信。孟子於一言之下,格其非心,仁義著見,則賢不肖豈能逃其所察哉。如徳宗者,正自顛倒錯亂,其賢不肖如何明白。其賢盧?而去蕭復等,此其不講學之罪也。此又孟子之遺意,予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余讀此章,誦孟子之對,毛髪森聳,何其勁厲如此哉!及思子貢之說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歸焉。何其忠恕若此哉!夫孔門之恕紂如此,而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復以君臣論,其可怪也。予昔觀史,紂爲武王所迫,自燔于火而死。武王入至紂所,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親以劔擊之,以黄鉞斬紂之頭,懸之大白之旗。余讀之,掩卷不忍,至於流涕,曰:嗚呼!武王雖聖人,臣也;紂雖無道,君也。武王甞北面事之,何忍爲此事也?或曰: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嗚呼!天道乃使臣下行此事,豈天理也哉?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豈人心也哉?反覆求其說而不得,将以武王爲非乎?而孔子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中庸曰: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敢以武王爲非耶?抑以武王爲當然耶?隱之於心,?怚而不安;驗之於事,則親弑君首,懸之於旗,可乎?而孟子更不以君臣論,其意直曰:行仁義者乃吾君,殘賊仁義者乃一夫耳。雖尊臨宸極,位居九五,不論也。嗚呼!使孟子當武王之時,必爲誅紂之事矣,夫其心旣見其爲一夫,不見其爲人主,将何所不至哉。且湯放桀,武王伐紂,周公殺兄,石碏殺子?,聖賢之不幸也。不知古人之見,直與今人不同乎。抑無乃此心之震掉,乃人欲,非天理乎。不然,孟子何以勁辭直言。略無委曲耶。孟子亞聖也,豈有失道之言乎?而又孔子如此說,中庸如此說。又觀衞國逐獻公,晉悼公謂師曠曰:衞人逐其君,不亦甚乎?對曰:或者其君實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無使失性。又曰: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天之愛民甚矣,豈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縱其淫而棄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無主,將焉用之?不去何爲?是知古人直不以放弑逐君爲過當也。嗚呼!言之且不可,况爲之乎?夫湯之放桀,與夫衞之逐君,顧臣子所不當爲矣。而武王乃至親射之以劔,擊之以鉞,斬之。孟子至謂之誅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稱大之。余讀聖賢之書,無不一一合於心,獨於此而?慄,若以謂不當爲者。余一介鄙夫,豈能望武王、周公、孔子中庸之道萬分之一乎?而獨如此,何也?然而有子貢之說爲之據,而孔子又無誅一夫之說,此余所以不敢決是非,俟丗之有道君子爲之開警也。

孟子謂齊宣王曰:爲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爲能勝其任也。匠人斵而小之,則王怒,以爲不勝其任矣。夫人㓜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彫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

孟子之學,自格物知至,正心誠意,以至於爲天下國家,其語之甚詳,其擇之甚精矣。其在戰國時,衆?知戰争詭詐之計爲髙,而孟子以格物之學窮之,乃見天下苦於戰争詭詐之說,人人思息肩於帝王之道也。故其胷中自有一定規模,如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㓜者?得其所,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仰事俯育,不漂流於溝壑。使一國行之,則天下之心盡歸於此,不煩兵甲,不用詭謀,而四海大治矣。此其規摹也。如見梁王,則以此曉之,其見齊王,又以此曉之,諄諄誨語,拳拳念慮,其意安在哉。欲得天下同樂其樂而安於帝王之道也。夫使當時人君無意於天下則巳,儻有意於天下,舎孟子之學,而欲聽商鞅之說,孫臏之說,蘇秦張儀之說,稷下先生之說,余恐殺人愈多,人心愈失。秦始皇并吞六國,夷滅諸侯,晏然自以謂日之在天,身死未㡬,而與鮑魚同載。至其子二丗,聽趙髙之邪說,殺扶蘇,殘骨肉,行督責之政,興驪山之役,一夫作難,七國?隳,此戰爭詭詐之效也。天理昭然,豈有不以仁義而能長乆者乎。孟子深悲天下之勢必至於如此,故勤勤持仁義之說,而時君丗主聞見旣熟,思慮旣深,漸?旣乆,藐然不以爲意,終使暴秦得志,宗廟丘墟,社稷破滅而後巳。可勝歎哉。觀此一章,乃宣王欲孟子舎所學之規摹,而就其所欲之貪暴,故孟子設譬以問之曰:爲大厦,則必使工師求大木以爲梁棟之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所以喜者,以造大厦而有其材,則大厦指日可成矣。有匠人者,元非造大厦之手,而不量髙下,不問輕重,乃斵而小之,是壊大厦之材,而宫室不可成也。此王所以怒也。夫造大厦者,必須大材,豈有造天下而不用帝王之道乎?有大材而?賊之,則大厦終不可成矣。豈有以帝王之學,入隂謀詭計,而能造天下者乎?蓋爲天下國家,必有天下國家之材,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稷下數公之說。?閭?,市井商賈,駔儈之材也,将以此軰爲天下國家之材冝乎?亂亡相繼,至秦而大壊也。宣王欲孟子舎帝王之學,而爲駔儈之學,以遂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志,可謂不知輕重矣。此無他,以習俗之乆深入肌骨,未易洗除也。又爲之譬曰:今有萬鎰之璞,欲取以爲珪璧之用,王其能自取之哉。必使玉人彫琢之,吾無與焉可也。有此玉者在王,而彫琢之者在玉人。夫玉人之彫琢也,其心手之應,思慮之精,法度之宻,豈他人所能知哉。王欲珪璧之用,取責於玉人可也,而乃強與其彫?之事,曰:如是而解璞,如是而製玉,如是而作圭,如是而成璧,使玉人盡棄其心手思慮法度之用,余知玉人謝而去矣。國家猶玉之璞也,孟子猶玉人之善彫琢者也。有國家者王,而所以用天下國家者,在孟子之學。彫琢一聽於玉人,用天下國家一聽於孟子可也。今使舎平昔所學,而曰效啇孫之計,效儀秦之䇿,效稷下先生之論,以遂吾辟土地,朝秦楚,?中國,撫四夷之志,是猶教玉人彫琢玉也。玉人不肯舎其所中以從王之欲,爲天下國家,豈可令人舎其規摹而從市井駔儈之計哉。玉人不能施其術,則将謝而去。孟子不能施其道,亦將浩然有歸志矣。嗚呼,孟子可謂特立獨行者也。當戰國之際,戰爭縱横,詭詐之說,蕩如?天,焚如野火,而孟子獨守帝王之道,超然於頽波壊塹中,不枉不撓,不動不盈。余讀此時之史,見夫戰爭之說,縱横之說,詭詐之說,遍滿天下,而孟子之言間見層出於諸說之間,是猶糞壤之産芝菌,而喧啾之有鳯皇也。乆之諸說消亡,灰盡煙滅,與糞土同歸於無。而吾孟子仁義之說,炳然獨出,與日星河漢,横厲古今。嗚呼!吾儕之學當何學乎?余所謂祖帝王而宗顔孟者,似不可忽也。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亦運而巳矣。

丗之疑孟子者,以謂周王在上,而勸齊王以文武之舉,以謂無天子也。夫征伐自天子出,而興滅國,繼絶丗者,乃王者之事。今齊人伐燕,不出於天子,巳可誅矣,而又欲盡取其國,且滅人之國,絶人之丗,非王者之道也。孟子不以此義正之,而引文王之未取,武王之取商以對焉,是許齊以文武之事,而更不論天王矣。此所以說者之多疑也。然余攷之,若陳?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魯哀公曰:請討之。夫天子討而不伐,是征討乃天子之事,孔子何爲以天子之事望哀公,豈不僣乱乎?曰:是有說也。其說如何?哀公如允孔子之請,孔子則将請於天子,以天子之命命魯率諸侯以討之。孟子所謂取,豈非出於此乎?或曰:論語、孟子所載,本無此意,而曲爲之說,何哉?曰:孔子大聖人也,孟子大賢人也。後之學者,窮年卒歳,講論師承,未能望萬分之一,而欲以私意置聖賢於不義之地,此何心也哉?聖賢之生也,受天之正命,禀天地之間氣,命丗開物,與天地日月同其造化。蠢爾微生,不知尊敬,乃欲於昬醉之中,妄論其施設,此余所以獨探聖賢意之所在,而不問其言之有無也。余之意如此,乃尊聖賢也。尊聖賢者,乃尊天也。天其可慢乎?余抑甞以其時攷之。齊當伐燕時,乃宣王之十八年,楚懐王之十五年,秦恵文王後元十一年,而周赧王之元年也。孟子以天理觀之,周自平王以來,丗無令王,至赧則極矣。此天之所廢,不可興也,尚忍言之哉?下此則秦、楚、齊爲大國,秦、楚、?、僣號稱王,其無君之心亦丗襲其惡矣。夫所以能爲國者,以有禮法也。今秦、楚專恣,不問禮法,使其得志,必放肆暴横,亂名攺作,帝王之道將墜於地,而天下之民将爲血肉無息肩之所矣。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胷次恢廓,仁厚慱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興於旦暮,而生民性命或可置於太平也。論天下之勢,不歸於齊,則歸於秦,不歸於秦,則歸於楚。懐王愚闇,天之所廢也。使楚得志,勢當如秦,而秦乃丗有英特之主,其勢當盡歸於秦,所可頼者,尚有宣王與之抗衡耳。故孟子力陳王道,使齊王行之。齊儻得志,吾道庶有望也。柰何宣王終不能行其言,而其勢卒盡歸於秦。秦自孝公以來,専行刻薄之政,爲冨國強兵之謀。一旦并有天下,必尊先王之法,盡燒六經,盡殺儒者,以自快其意矣。後始皇得志,視聖道如仇讎,視斯民如草芥,天下大亂,兵戈四起,至漢乃小定,而拏戮之令,挟書之法,至文帝而方除。嗚呼,尚忍言之哉!孟子知其勢必至於此也,又念帝王之道將滅絶而不復興,而生民之命將爲魚爲肉,不復得齒於人類也。此所以急爲齊王陳王道,以障潰壞之勢焉。學者生乎千百載之後,不以其時攷之,而妄爲詆訾,其亦可怪也巳。然而子之竊國,其罪當誅,齊王請於天子而伐之,誰曰不然?至於伐而獲勝,巳不逃於擅興之罪,而又以一時之邪說,以濟其貪欲之心,所謂一時之邪說者,不取必有天殃是也。當時六國之爲邪者,徧持此說以道諸侯爲不義之舉,不問理之是非也。爲當丗之君者,亦樂聞其說,得以快其私意而甘心焉。據而言之,以爲口實,如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何等邪說哉?是天使人爲不義之舉也。夫在天爲命,在人爲義,顧義理之所安,即天之所安也,何有舎義理之外,而妄立一天以誑誤當丗乎?此可誅絶者也。夫齊不禀天子而伐燕,旣伐燕而謀取其國,?,義理之不當者也。今齊王僥倖五旬而取之,乃以謂非人力之所能至,乃天與之爾。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不問義理而别求所謂天,豈非邪說之害道乎?孟子知其所謂天者,不問義理,所以以民恱不恱文王、武王之事對之,亦可謂能陳善閉邪矣。夫民之所以恱者,以義理之當也;其所以不恱者,以義理不當也。義理不可見,當以民之恱不恱卜之。民心說是義理之當。義理之當,是所謂天也。然則今燕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不可謂民心之不悅也。夫民之所以悅者,當子之之乱,如蹈水火,中謂齊王以親仁善鄰之義,來救斯民之命,而不許其因亂以取吾之國也,顧吾所以處之如何耳。處之之道,使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燕國之望也。若因其恱而欲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器,此盗賊之心,此所謂水益深而火益?也。燕國之衆将視我如仇讎矣,尚何天殃之足云乎。昔人或問勸齊伐燕,孟子對之,有爲天吏則可以伐之之語,是欲禀之於周王也。然則聖賢之意,?自有謂。故余戒學者,當考其時,逆其意,而勿於語言之間,遽以私意論議聖賢之可否,以獲戾于天也。戒之哉。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爲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爲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傒我后,后來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爲将拯巳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齊宣王欲闢土地,朝秦楚,?中國,撫四夷,有侈大之心,無理義之舉。孟子比之以縁木求魚,且曰後必有災。宣王之意,未必以爲然也,而稷下先生之論,方且指天畫地,陽開隂闢,以左右推挽之。今爲取燕之役,特小試其志耳。而當時恵文王在秦,宣恵王在韓,襄王在梁,武靈王在趙,懐王在楚,巳?視不平矣,而又謀人說客,鼓動于其間,將以救燕爲名,一舉而盡取之。嗚呼!闢土地,朝秦楚,?中國,撫四夷,果可以兵力勝乎?齊王固巳爲之沮喪,况又其大者,當何以處之?夫宣王行孟子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之說,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民仰事俯育,不漂流於溝壑:此理義所安也。天下方以戰闘縱横詭詐爲事,?不由理義者也。故東服則西反,南降則北侵,而齊國能信孟子之言,行先王之政,其仁風徳澤摇蕩浸潤,?無意於闢土地,朝秦楚,?中國,撫四夷,而是數者將自在吾徳化中矣。惟其不聽孟子之言,徒有侈大之意,所以小試於燕,而諸矦?欲伐之,至於沮喪怵惕,求所以待之之計,亦可謂失䇿矣。孟子所以言湯以七十里爲政於天下,而王以千里而畏人。夫所以七十里而有天下,以由理義也。今王以千里而畏人,以不由理義耳。何謂理義?湯居亳,與葛爲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爲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人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爲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爲之耕,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受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葛伯如此所爲,無理義之心,?盗賊之計。湯爲其殺是童子,然後征之,四海之内,坦然不疑。?曰:湯非富天下也,爲匹夫匹婦復讎也。湯始征自葛始,其規摹逺大,循理義而行,故無敵於天下。至於仁風逺播,徳澤溥臨,東面而征,西極於夷,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怨湯曰:等?民也,何爲獨後於我乎?南靣而征,則北極於狄。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又怨湯曰:等?民也,何爲獨後於我乎?四方望其來征,如大旱之望雲霓也。夫湯之征也,動循理義,王者之師也。何以見其動循理義?且以兵臨人之國者,無不驚惶恐怖,蓋發人墳墓,焚人郊保,虜掠人畜,俘繫老㓜,使?氣動地,哭聲震天,此常態也。而湯之征也,則有異焉。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嗚呼!民方憔悴於虐政,而湯舉動如此。湯之未來,則如歳之大旱也,其嗷嗷也甚矣;湯之巳至,則如時雨之降也,其誰不鼓舞而怡愉哉。書曰。徯我后。后來其蘇。此之謂也。今燕有子之之亂。民方皇皇無告。齊兵之來。亦猶大旱之望雲霓。以謂将拯我於水火之中也。而乃樂禍幸災。効盗賊所爲。殺人父兄。係累人子弟。毁人宗廟。遷人重器。天下聞其取燕國。巳不忿,而又聞所爲如此,人人爲之不平,四方起兵,不爲無名矣。夫天下固畏齊之強,今又倍地,其強益甚。爲四方諸矦者,安得不爲後日之計。而謀人說客,亦安得不恐動摇撼,談利害,論時㡬,以必取於齊乎。夫

齊王欲辟土地,朝秦楚,?中國,撫四夷,?欲不由理義中行而得之。其規摹措畫。無不以并吞貪冒爲意。略不以生齒爲心。彼稷下諸公。張口緩頰。無一人引之於理義以助孟子者。?欲爲詭詐貪冒而巳矣。故其一出不聞善政。而効盗賊之計。以動天下之兵。以是知士大夫之學,不可不先立規摹。規摹由理義,則舉動?理義,規摹由貪欲,則舉動?貪欲。以湯與齊宣王考之,蓋可驗矣。夫秦暴虐斯民,燒詩書,殺學士,行督責之政,肆?刻之心,歩過六尺者有禁,棄灰於道者被刑。漢髙祖入?,不殺一人,乃勞曰:父老苦秦苛法乆矣,吾與公約法三章爾。殺人者死。傷人及盗抵罪。是亦成湯之舉也。顧此一舉。乃爲漢四百年基地。其規摹豈不大哉。宣王不知此理。巳無可言者矣。今欲止諸侯之兵。亦豈無術乎。且天下之心。歸於理義而巳。吾始也不由理義。而終也歸於理義。是?失之東隅,亦可謂収之桑榆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見之。更也。民?仰之。故人不貴於無過,而貴於攺過。宣王殺人父兄,係累人子弟,毁人宗廟,遷人重器,過孰大焉。一聞諸侯動兵,乃能引過歸巳。即時攺悔,出令甚速,反其老㓜,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王者之舉也,天下誰不仰之乎?夫宣王失於始而得於終,使諸侯不敢加兵,則理義之可以行吾志也明矣。而俗氣深入,邪說方然,終不能盡行孟子之言,豈天之將喪斯文歟?徒使人悠悠發歎耳。張下元孟子傳卷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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