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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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9
是應篇
儒者論太平瑞應,皆言氣物卓異,朱草、醴泉、翔鳯、甘露、景星、嘉禾、萐脯、蓂莢、屈軼之屬。又言山出車,澤出舟,男女異路,市無二價,耕者讓畔,行者讓路,頒白不提挈,關梁不閉,道無虜掠,風不鳴條,雨不破塊,五日一風,十日一雨。其盛茂者,致黄龍、騏驎、鳯皇。
夫儒者之言,有溢美過實;瑞應之物,或有或無。夫言鳯皇、騏驎之屬,大瑞較然,不得増飾,其小瑞徵應,恐多非是。夫風氣雨露,本當和適,言其鳯翔甘露,風不鳴條,雨不破塊,可也。言其五日一風,十日一雨,襃之也。風雨雖適,不能五日十日,正如其數。言男女不相干,市價不相欺,可也。言其異路無二價,襃之也。太平之時,豈更爲男女各作道哉?不更作道,一路而行,安得異乎?太平之時,無商人則可,如有必求便利以爲業,買物安肯不求賤,賣貨安肯不求貴?有求貴賤之心,必有二價之語,此皆有其事而襃增過其實也。
若夫萐脯、蓂莢、屈軼之屬,殆無其物,何以驗之?說以實者,太平無有此物。
儒者言萐脯生於庖厨者,言厨中自生肉脯,薄如萐形,揺鼓生風,寒凉食物,使之不臰。
夫太平之氣雖和,不能使厨生肉萐,以爲寒涼。若能如此,則能使五穀自生,不湏人爲之也。能使厨自生肉萐,何不使飯自蒸於甑,火自燃於竈乎?凡生萐者,欲以風吹食物也。何不使食物自不臰,何必生萐以風之乎?厨中能自生萐,則氷室何事而復伐氷以寒物乎?人夏月操萐,須手揺之,然後生風,從手握持以當疾風。萐不鼓動,言萐脯自鼓可也,須風乃鼓,不風不動,從手風來,自足以寒,厨中之物,何須萐脯?世言燕太子丹使日再中,天雨粟,烏白頭,馬生角,厨門象生肉足。論之既虛,則萐脯之語,五應之類,恐無其實。
儒者又言:古者蓂莢夾階而生,月朔日一莢生,至十五日而十五莢。於十六日日一莢落,至月晦莢盡,來月朔一莢復生。王者南面視莢生落,則知日數多少,不須煩擾,案日曆以知之也。
夫天既能生莢以爲日數,何不使莢有日名,王者視莢之字,則知今日名乎?徒知日數,不知日名,猶復案曆,然後知之。是則王者視日,則更煩擾,不省蓂莢之生,安能爲福?
夫蓂,草之實也,猶豆之有莢也。春夏未生,其生必於秋末。冬月隆寒,霜雪霣零,萬物皆枯。儒者敢謂蓂莢達冬獨不死乎?如與萬物俱生俱死,莢成而以秋末,是則季秋得察莢,春夏冬三時不得案也。且月十五日生十五莢,於十六日莢落,二十一日六莢落,落莢棄殞,不可得數,猶當計未落莢以知日數,是勞心苦意,非善祐也。
使莢生於堂上,人君坐戸牖間,望察莢生,以知日數,匪謂善矣。今云夾階而生,生於堂下也。王者之堂,墨子稱堯、舜髙三尺,儒家以爲卑下,假使之然,髙三尺之堂,蓂莢生於階下,王者欲視其莢,不能從户牖之間見也,須臨堂察之,乃知莢數。夫起視堂下之莢,孰與懸曆日於扆坐傍顧輒見之也。天之生瑞,欲以娛王者,須起察乃知日數,是生煩物以累之也。
且莢,草也,王者之堂,旦夕所坐,古者雖質,宫室之中,草生輒耘,安得生莢而人得經月數之乎?且凡數日一二者,欲以紀識事也。古者史官典曆主日,王者何事而自數莢?堯候四時之中,命曦和察四星,以占時氣。四星至重,猶不躬視,而自察莢以數日也。
儒者又言:太平之時,屈軼生於庭之末,若草之狀,主指佞人。佞人入朝,屈軼庭末以指之,聖王則知佞人所在。
夫天能故生此物以指佞人,不使聖王性自知之。或佞人本不生出,必復更生一物以指明之,何天之不憚煩也?聖王莫過堯舜,堯舜之治,最爲平矣,即屈軼巳自生於庭之末,佞人來,輒指知之,則舜何難於知佞人,而使皐陶陳知人之術?經曰:知人則哲,惟帝難之。人含五常,音氣交通,且猶不能相知。屈軼草也,安能知佞?如儒者之言,是則太平之時,草木踰賢聖也。獄訟有是非,人情有曲直,何不并令屈軼指其非而不直者,必苦心聽訟,三人斷獄乎?
故夫屈軼之草,或時無有而空言生,或時實有而虚言能指。假令能指,或時草性見人而動。古者質朴,見草之動,則言能指,能指則言指佞人,司南之杓,投之於地,其柢指南;魚肉之蟲,集地北行。夫蟲之性然也。今草能指,亦天性也。聖人因草能指,宣言曰:庭末有屈軼,能指佞人。百官臣子懐姦心者,則各變性易操,爲忠正之行矣,猶今府廷畫臯陶、觟?也。
儒者說云:觟?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臯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斯蓋天生一角聖獸,助獄爲驗,故臯陶敬羊,起坐事之,此則神竒瑞應之類也。
曰:夫觟?,則復屈軼之語也。羊本二角,觟?一角,體損於群,不及衆類,何以爲竒?鼈三足曰能,龜三足曰賁。案能與賁,不能神於四足之龜,鼈一角之羊,何能聖於兩角之禽?狌狌知徃,乾鵲知來,鸚鵡能言,天性能一,不能爲二。或時觟?之性,徒能觸人,未必能知罪人。臯陶欲神事助政,惡受罪者之不厭服,因觟?觸人則罪之,欲人畏之不犯,受罪之家没齒無怨言也。夫物性各自有所知,如以觟?能觸,謂之爲神,則狌狌之徒皆爲神也。巫知吉凶,占人禍福,無不然者。如以觟?謂之巫類,則巫何竒而以爲善?斯皆人欲神事立化也。
師尚父爲周司馬,將師伐紂,到孟津之上,杖 把旄,號其衆曰倉光。倉光者,水中之獸也,善覆人船,因神以化,欲令急渡,不急渡,倉光害汝,則復觟?之類也。河中有此異物,時出浮揚,一身九頭,人畏惡之,未必覆人之舟也。尚父縁河有此異物,因以威衆。夫觟?之觸罪人,猶倉光之覆舟也。蓋有虛名,無其實效也。人畏怪竒,故空褒增。
又言太平之時有景星。尚書中候曰:堯時景星見於軫。
夫景星,或時五星也,大者歲星、太白也。彼或時歲星、太白行於軫度,古質不能推歩五星,不知歲星、太白何如狀,見大星則謂景星矣。
詩又言:東有啓明,西有長庚,亦或時復歲星、太白也,或時昬見於西,或時晨出於東,詩人不知,則名曰啓明長庚矣。然則長庚與景星同,皆五星也。太平之時,日月精明。五星,日月之類也。太平更有景星,可復更有日月乎?詩人,俗人也,中候之時,質世也,俱不知星。王莽之時,太白經天,精如半月,使不知星者見之,則亦復名之曰景星。
爾雅釋四時章曰:春爲發生,夏爲長嬴,秋爲收成,冬爲安寧,四氣和爲景星。夫如爾雅之言,景星乃四時氣和之名也,恐非著天之大星。爾雅之書,五經之訓,故儒者所共觀察也。而不信從,更謂大星爲景星,豈爾雅所言景星,與儒者之所說異哉?
爾雅又言:甘露時降,萬物以嘉,謂之醴泉。醴泉乃謂甘露也。今儒者說之,謂泉從地中出,其味甘若醴,故曰醴泉。二說相遠,實未可知。案爾雅釋水泉章,一見一否曰瀐,檻泉正出,正出,涌出也。沃泉懸出,懸出,下出也。是泉出之異,輒有異名,使太平之時,更有醴泉從地中出,當於此章中言之,何故反居釋四時章中,言甘露爲醴泉乎?若此,儒者之言醴泉從地中出,又言甘露,其味甚甜,未可然也。
儒曰:道至大者,日月精明,星辰不失其行,翔風起,甘露降,雨濟而隂,一者,謂之甘雨,非謂雨水之味甘也。推此以論,甘露必謂其降下時適潤養萬物,未必露味甘也。亦有露甘味如飴蜜者,俱太平之應,非養萬物之甘露也。何以明之?案甘露如飴蜜者,著於樹木,不著五穀。彼露味不甘者,其下時土地流濕,萬物洽沾濡溥。由此言之,爾雅且近得實。緣爾雅之言,驗之於物,案味甘之露,下着樹木,察所着之樹,不能茂於所不着之木。然今之甘露,殆異於爾雅之所謂甘露。欲驗爾雅之甘露,以萬物豐熟,災害不生,此則甘露降下之驗也。甘露下,是則醴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