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苑卷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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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36
說苑卷第九
正諫
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人臣之所以蹇蹇爲難而諫其君者,非爲身也,將欲以匡君之過,矯君之失也。君有過失者,危亡之萌也。見君之過失而不諫,是輕君之危亡也。夫輕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爲也。三諫而不用則去,不去則身亡。身亡者,仁人所不爲也。是故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戅諫,五曰諷諫。孔子曰:吾其從諷諫矣乎!夫不諫則危君,固諫則危身。與其危君,寧危身。危身而終不用,則諫亦無功矣。智者度君權時,調其緩急而處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國而國不危,在身而身不殆。昔陳靈公不聴泄冶之諫而殺之,曹羈三諫曹君不聴而去,春秋序義雖俱賢,而曹羈合禮。齊景公逰於海上而樂之,六月不歸,令左右曰:敢有先言歸者,致死不赦。顔燭趨進諫曰:君樂治海上,而六月不歸,彼儻有治國者,君且安得樂此海也?景公援㦸將斫之。顔燭趨進,撫衣待之,曰: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殺關龍逄,紂殺王子比干,君之賢非此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此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參此二人者,不亦可乎?景公說,遂歸。中道聞國人謀不内矣。
楚莊王立爲君,三年不聴朝,乃令於國曰:寡人惡爲人臣而遽諫其君者。今寡人有國家,立社稷,有諫則死無赦。蘇從曰:處君之髙爵,食君之厚禄,愛其死而不諫其君,則非忠臣也。乃入諫。莊王立鼓鍾之間,左伏楊姬,右擁越姬,左禂祍,右朝服,曰:吾鍾鼓之不暇,何諫之聴?蘇從曰:臣聞之,好道者多資,好樂者多迷,好道者多糧,好樂者多亡。荆國亡無日矣。死,臣敢以告王。王曰:善。左執蘇從手,右抽隂刀,刎鍾鼓之懸。明日,授蘇從爲相。
晉平公好樂,多其賦歛,下治城郭,曰:敢有諫者死。國人憂之。有咎犯者見門大夫曰:臣聞主君好樂,故以樂見。門大夫入言曰:晉人咎犯也,欲以樂見。平公曰:内之。止坐殿上,則出鍾磬竽瑟。坐有頃,平公曰:客子爲樂。咎犯對曰:臣不能爲樂,臣善隠。平公召隠士十二人,咎犯曰:隠臣?顧昧死御。平公曰:諾。咎犯申其左臂而詘五指。平公問於隠官曰:占之爲何?隠官皆曰:不知。平公曰:歸之。咎犯則申其一指曰:是一也;便游赭盡而峻城闕,二也;柱梁衣繡,士民無褐,三也;侏儒有餘酒而死士渇,四也;民有飢色而馬有粟秩,五也。近臣不敢諫,逺臣不得達。平公曰:善。乃屏鍾鼓,除竽瑟,遂與咎犯參治國。
孟嘗君將西入秦,賔客諫之百通,則不聴也。曰:以人事諌我,我盡知之;若以鬼道諌我,我則殺之。謁者入曰:有客以鬼道聞。曰:請客入。客曰:臣之來也,過於淄水上,見一土耦人,方與木梗人語。木梗謂土耦人曰:子先土也,持子以爲耦人,遇天大雨,水潦並至,子必沮壊。應曰:我沮乃反吾真耳。今子東園之桃也,刻子以爲梗,遇天大雨,水潦並至,必浮,子泛泛乎不知所止。今秦四塞之國也,有虎狼之心,恐其有木梗之患。於是孟嘗君逡廵而退,而無以應,卒不敢西嚮秦。
吳王欲伐荆,告其左右曰:敢有諫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諫不敢,則懐操彈於後園,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吳王曰:子來何苦沾衣如此?對曰:園中有?,其上有蟬。蟬髙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蜋在其後也。螳蜋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頸欲啄螳蜋,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後之有患也。呉王曰:善哉!乃罷其兵。
楚莊王欲伐陽夏,師乆而不罷,群臣欲諌而莫敢。莊王獵於雲夢,椒舉進諌曰:王所以多得獸者,馬也,而王國亡,王之馬豈可得哉?莊王曰:善。不榖知詘强國之可以長諸侯也,知得地之可以爲冨也,而忘吾民之不用也。明日,飲諸大夫酒,以椒舉爲上客,罷陽夏之師。
秦始皇帝太后不謹,幸郎嫪毐,封以爲長信侯,爲生兩子。毐專國事,浸益驕奢,與侍中左右貴臣俱博飲,酒醉爭言而鬬,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窶人子,何敢乃與我亢!所與鬬者走行白皇帝,皇帝大怒。毐懼誅,因作亂,戰咸陽宫,毐敗。始皇乃取毐四支車裂之,取其兩弟囊撲殺之,取皇太后遷之于萯陽宫。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諫者,戮而殺之。從蒺蔾其脊肉幹四支,而積之闕下。諫而死者二十七人矣。齊客茅焦乃徃上謁曰:齊客茅焦願上諫皇帝。皇帝使使者出問:客得無以太后事諫也?茅焦曰:然。使者還白曰:果以太后事諫皇帝曰:走徃告之,若不見闕下積死人耶?使者問茅焦,茅焦曰:臣聞之,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臣所以來者,欲滿其數耳。臣非畏死人也。走入白之。茅焦邑子同食者,盡負其衣物行亡。使者入白之,皇帝大怒曰:是子故來犯吾禁!趣炊鑊湯煑之,是安得積闕下乎?趣召之入。皇帝按劒而坐,口正沫出。使者召之入,茅焦不肯疾行,足趣相過耳。使者趣之,茅焦曰:臣至前則死矣,君獨不能忍吾須臾乎?使者極哀之。茅焦至前,再拜謁,起,稱曰:臣聞之,夫有生者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以得生,諱亡者不可以得存。死生存亡,聖主所欲急聞也,不審陛下欲聞之不?皇帝曰:何謂也?茅焦對曰:陛下有狂悖之行,陛下不自知邪?皇帝曰:何等也?願聞之。茅焦對曰:陛下車裂假父,有嫉妬之心;囊撲兩弟,有不慈之名;遷母萯陽宫,有不孝之行;從蒺䔧於諫士,有桀、紂之治。今天下聞之,盡瓦觧無嚮秦者。臣?恐秦亡,爲陛下危之。所言已畢,乞行就質。乃觧衣伏質。皇帝下殿,左手接之,右手麾左右曰:赦之,先生就衣,今願受事。乃立焦爲仲父,爵之爲上卿。皇帝立駕千乘萬騎,空左方,自行迎太后萯陽宫,歸於咸陽。太后大喜,乃大置酒待茅焦。及飲,太后曰:抗枉令直,使敗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復得相㑹者,盡茅君之力也。
楚莊王築層䑓,延石千里,延壤百里,士有反三月之糧者,大臣諫者七十二人皆死矣。有諸御己者,違楚百里而耕,謂其耦曰:吾將入見於王。其耦曰:以身乎?吾聞之,說人主者,皆間暇之人也,然且至而死矣。今子特草茅之人耳。諸御己曰:若與予同耕,則比力也;至於說人主,不與子比,智矣。委其耕而入見莊王。莊王謂之曰:諸御己來,汝將諫邪?諸御己曰:君有義之用,有法之行,且已聞之,土負水者平,木負繩者正,君受諫者聖。君築層臺,延石千里,延壤百里。民之釁咎,血成於通塗。然且未敢諫也,巳何敢諫乎?顧臣愚,?聞昔者虞不用宫之竒而晉并之;陳不用子家羈而楚并之;曹不用僖負羈而宋并之;萊不用子猛而齊并之;呉不用子胥而越并之;秦人不用蹇叔之言而秦國危;桀殺?龍逄而湯得之;紂殺王子比干而武王得之;宣王殺杜伯而周室卑。此三天子、六諸侯,皆不能尊賢,用辯士之言,故身死而國亡。遂趨而出。楚王遽而追之,曰:己!子反矣,吾將用子之諌。先曰說寡人者,其說也,不足以動寡人之心,又危加諸寡人,故皆至而死。今子之說,足以動寡人之心,又不危加諸寡人,故吾將用子之諫。明日,令曰:有能入諫者,吾將與爲兄弟。遂解層臺而罷民。楚人歌之曰:薪乎萊乎,無諸御已,訖無子乎!萊乎薪乎,無諸御已,訖無人乎!
齊桓公謂鮑叔曰:寡人欲鑄大鍾,昭寡人之名焉。寡人之行,豈避堯、舜哉?鮑叔曰:敢問君之行?桓公曰:昔者吾圍譚三年,得而不自與者,仁也;吾北伐孤竹,剗令支而反者,武也;吾爲葵丘之㑹,以偃天下之兵者,文也;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國,寡人不受者,義也。然則文武仁義,寡人盡有之矣。寡人之行,豈避堯、舜哉?鮑叔曰:君直言,臣直對。昔者公子糾在上位而不讓,非仁也;背太公之言而侵魯境,非義也;壇塲之上詘於一劒,非武也;姪娣不離懐祍,非文也。凡爲不善遍於物不自知者,無天禍,必有人害。天處甚髙,其聴甚下。除君過言,天且聞之。桓公曰:寡人有過乎?幸記之,是社稷之福也。子不幸教,幾有大罪,以辱社稷。
楚昭王欲之荆臺游,司馬子綦進諫曰:荆臺之游,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水,南望獵山,下臨方淮,其樂使人遺老而忘死,人君游者,盡以亡其國。願大王勿徃游焉。王曰:荆臺乃吾地也,有地而游之,子何爲絶我游乎?怒而擊之。於是令尹子西駕安車四馬,徑於殿下,曰:今日荆臺之游,不可不觀也。王登車而拊其背曰:荆臺之游,與子共樂之矣。步馬十里,引轡而止,曰:臣不敢下車,願得有道,大王肯聴之乎?王曰:第言之。令尹子西曰:臣聞之,爲人臣而忠其君者,爵禄不足以賞也;爲人臣而䛕其君者,刑罰不足以誅也。若司馬子綦者,忠臣也;若臣者,䛕臣也。願大王殺臣之軀,罰臣之家而禄司馬子綦。王曰:若我能止,聴公子,獨能禁我游耳。後世游之,無有極時,柰何?令尹子西曰:欲禁後世,易耳。願大王山陵崩阤,爲陵於荆臺,未嘗有持䱰鼓管絃之樂而游於父之墓上者也。於是王還車,卒不游荆臺,令罷先置。孔子從魯聞之曰:美哉,令尹子西!諫之於十里之前,而權之於百世之後者也。
荆文王得如黄之狗, 簬之矰,以畋於雲夢,三月不反;得舟之姬,淫,朞年不聴朝。保申諫曰:先王卜以臣爲保,吉。今王得如黄之狗, 簬之矰,畋於雲夢,三月不反。及得舟之姬,淫,朞年不聴朝,王之罪當笞。匍伏將笞王。王曰:不穀免於襁褓,託於諸侯矣,願請變更而無笞。保申曰:臣承先王之命,不敢廢。王不受笞,是廢先王之命也。臣寧得罪於王,無負於先王。王曰:敬諾。乃席王,王伏。保申束細箭五十,跪而加之王背。如此者再,謂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保申曰:臣聞之,君子恥之,小人痛之。恥之不變,痛之何益?保申趨出,欲自流,乃請罪於王。王曰:此不榖之過,保將何罪?王乃變行從保申,殺如黄之狗,折 簬之矰,逐舟之姫,務治乎荆,兼國三十。令荆國廣大至於此者,保申敢極言之功也。蕭何、王陵聞之曰:聖主能奉先世之業而以成功名者,其唯荆文王乎!故天下譽之。至今明主、忠臣、孝子以爲法。
晉平公使叔嚮聘於吳,吳人拭舟以逆之,左五百人,右五百人,有繡衣而豹裘者,有錦衣而狐裘者。叔嚮歸以告平公。平公曰:吳其亡乎!奚以敬舟?奚以敬民?叔嚮對曰:君爲馳底之臺,上可以發千兵,下可以陳鍾鼓。諸侯聞君者,亦曰:奚以敬臺?奚以敬民?所敬各異也。於是平公乃罷臺。
趙簡子舉兵而攻齊,令軍中有敢諫者,罪至死。被甲之士,名曰公盧,望見簡子大笑。簡子曰:子何笑?對曰:臣有宿笑。簡子曰:有以解之則可,無以解之則死。對曰:當桑之時,臣隣家夫與妻俱之田。見桑中女,因徃追之,不能得,還反,其妻怒而去之。臣笑其曠也。簡子曰:今吾伐國失國,是吾曠也。於是罷師而歸。
景公爲臺,臺成,又欲爲鍾。晏子諫曰:君不勝欲爲臺,今復欲爲鍾,是重歛於民,民之哀矣。夫歛民之哀而以爲樂,不祥。景公乃止。
景公有馬,其圉人殺之。公怒,援戈將自擊之。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請爲君數之,令知其罪而殺之。公曰:諾。晏子舉戈而臨之曰:汝爲吾君養馬而殺之,而罪當死;汝使吾君以馬之故殺圉人,而罪又當死;汝使吾君以馬故殺人,聞於四隣諸侯,汝罪又當死。公曰:夫子釋之!夫子釋之,勿傷吾仁也。
景公好弋,使燭雛主鳥而亡之。景公怒而欲殺之。晏子曰:燭雛有罪,請數之以其罪,乃殺之。景公曰:可。於是乃召燭雛數之景公前,曰:汝爲吾君主鳥而亡之,是一罪也;使吾君以鳥之故殺人,是二罪也;使諸侯聞之,以吾君重鳥而輕士,是三罪也。數燭雛罪已畢,請殺之。景公曰:止,勿殺而謝之。
景公正晝被髪,乘六馬,御婦人以出正閨,刖跪擊其馬而反之,曰:爾非吾君也。公慙而不朝。晏子睹裔敖而問曰:君何故不朝?對曰:昔者君正晝被髪,乘六馬,御婦人,出正閨,則跪擊其馬而反之,曰:爾非吾君也。公慙而反,不果出,是以不朝。晏子入見,公曰:昔者寡人有罪,被髪,乘六馬以出正閨,刖跪擊其馬而反之,曰:爾非吾君也。寡人以天子大夫之賜,得率百姓以守宗廟,今見戮於刖跪,以辱社稷,吾猶可以齊於諸侯乎?晏子對曰:君無惡焉。臣聞之,下無直辭,上有隠君;民多諱言,君有驕行。古者明君在上,下有直辭;君上好善,民無諱言。今君有失行,而刖跪有直辭,是君之福也。故臣來慶。請賞之,以明君之好善;禮之,以明君之受諫。公笑曰:可乎?晏子曰:可。於是令刖跪倍資無正。時朝無事。
景公飲酒,移於晏子家,前驅報閭曰:君至。晏子被?端,立於門曰:諸侯得㣲有故乎?國家得㣲有故乎?君何爲非時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聲,願與夫子樂之。晏子對曰:夫布薦席,陳簠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公曰:移於司馬穰苴之家。前驅報閭曰:君至。司馬穰苴介胄操㦸立於門曰:諸侯得㣲有兵乎?大臣得㣲有叛者乎?君何爲非時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聲,願與夫子樂之。對曰:夫布薦席,陳簠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公曰:移於梁丘據之家。前驅報閭曰:君至。梁丘據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至。公曰:樂哉!今夕吾飲酒也。㣲彼二子者,何以治吾國?㣲此一臣者,何以樂吾身?賢聖之君,皆有益友,無偷樂之臣,景公弗能及,故兩用之,僅得不亡。
吳以伍子胥、孫武之謀,西破强楚,北威齊?,南伐越。越王勾踐迎擊之,敗呉於姑蘇,傷闔廬指,軍却。闔廬謂太子夫差曰:爾忘勾踐殺而父乎?夫差對曰:不敢。是夕,闔廬死。夫差既立爲王,以伯嚭爲太宰,習戰射。三年,伐越,敗於夫湫。越王勾踐乃以兵五千人棲於㑹稽山上,使大夫種厚幣遺呉太宰嚭以請和,委國爲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越王爲人能辛苦。今王不滅,後必悔之。吳王不聴,用太宰嚭計,與越平。其後五年,吳王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子胥諫曰:不可。勾踐食不重味,弔死問疾,且能用人,此人不死,必爲吳患。今越腹心之疾,齊猶疥癬耳,而王不先越,乃務伐齊,不亦繆乎!吳王不聽,伐齊,大敗齊師於艾陵,遂與鄒、魯之君㑹以歸,益䟽子胥之言。其後四年,吳將復北伐齊。越王勾踐用子貢之謀,乃率其衆以助吳,而重寳以獻,遺太宰嚭。太宰嚭既數受越賂,其愛信越殊甚,日夜爲言於吳王。王信用嚭之計。伍子胥諫曰:夫越,腹心之疾,今信其游辭僞詐而貪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盤庚曰:古人有顛越不恭,是商所以興也。願王釋齊而先越;不然,將悔之無及也已。吳王不聽,使子胥於齊。子胥謂其子曰:吾諫王,王不我用。吾今見吳之滅矣,女與吾俱亡,無爲也。乃屬其子於齊鮑氏,而歸報吳王。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䜛曰:子胥爲人剛暴少恩,其怨望猜賊,爲禍也深。恨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爲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計謀不用,乃反怨望。今王又復伐齊,子胥專愎强諫,沮毁用事,徼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今王自行,悉國中武力以伐齊,而子胥諫不用,因輟,佯病不行。王不可不備,此起禍不難。且臣使人㣲伺之,其使齊也,乃屬其子於鮑氏夫人。臣内不得意,外交諸侯,自以先王謀臣,今不用,常怏怏。願王蚤圖之。吳王曰:㣲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賜子胥屬鏤之劒,曰:子以此死。子胥曰:嗟乎!䜛臣宰嚭爲亂,王顧反誅我。我令若父覇,又若立時,諸子弟爭立,我以死爭之於先王,幾不得立。若既立,欲分吳國與我,我顧不敢當。然若之何聴䜛臣殺長者?乃告舍人曰:必?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爲器;而抉吾眼,著之吳東門,以觀越㓂之滅吳也。乃自刺殺。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乃爲立祠於江上,因名曰胥山。後十餘年,越襲吳,吳王還,與戰,不勝。使大夫行成於越,不許。吳王將死,曰:吾以不用子胥之言至於此,令死者無知則已,死者有知,吾何面目以見子胥也!遂蒙絮覆面而自刎。
齊簡公有臣曰諸御鞅,諫簡公曰:田常與宰予,此二人者,甚相憎也,臣恐其相攻。相攻,雖叛而危之,不可。願君去一人。簡公曰:非細人之所敢議也。居無幾何,田常果攻宰予於庭,賊簡公於朝。簡公喟焉太息曰:余不用鞅之言,以至此患也。故忠臣之言,不可不察也。
魯襄公朝荆,至淮,聞荆康王卒,公欲還,叔仲昭伯曰:君之來也,爲其威也。今其王死,其威未去,何爲還?大夫皆欲還,子服景伯曰:子之來也,爲國家之利也,故不憚勤勞,不逺道塗,而聴於荆也。畏其威也。夫義人者,固將慶其喜而弔其憂,况畏而聘焉者乎?聞畏而徃,聞喪而還,其誰曰非侮也?芉姓是嗣,王太子又長矣,執政未易,事君任政,求說其侮,以定嗣君,而示後人,其讎滋大,以戰小國,其誰能止之?若從君而致患,不若違君以避難。且君子計而後行,二三子其計乎?有御楚之術,有守國之備,則可;若未有也,不如行。乃遂行。
孝景皇帝時,呉王濞反。梁孝王中郎枚乗字叔聞之,爲書諌王。其辭曰:君王之外臣乘,?聞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無立錐之地,以有天下;禹無十戸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地,方不過百里,上不絶三光之明,下不傷百姓之心者,有王術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敢避誅以直諫,故事無廢業而功流於萬世也。臣誠願披腹心而効愚忠,恐大王不能用之。臣誠願大王少加意念惻怛之心於臣乘之言。夫以一縷之任,係千鈞之重,上懸之無極之髙,下垂之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且猶知哀其將絶也。馬方駭而重驚之,係方絶而重鎮之,係絶於天,不可復結,墜入深淵,難以復出。其出不出,間不容髪。誠能用臣乘言,一舉必脫。必若所欲爲,危如重卵,難於上天;變所欲爲,易於反掌,安於太山。今欲極天命之壽,弊無窮之樂,保萬乘之勢,不出反掌之易,以居太山之安,乃欲乘重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大惑也。人性有畏其影而惡其迹者,却背而走,無益也,不知就隂而止,影滅迹絶。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爲。欲湯之冷,令一人炊之,百人揚之,無益也,不如絶薪止火而已。不絶之於彼,而救之於此,譬猶抱薪救火也。養由,楚之善射者也,去楊葉百步,百發百中。楊葉之小而加百中焉,可謂善射矣,所止乃百步之中耳。比於臣,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 禍,生有胎,納其 絶其胎,禍何從來哉?泰山之溜,穿石引繩,乆之乃以栔木。水非石之鑚,繩非木之鋸也,而漸靡使之然。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夫十圍之木,始生於蘖,可引而絶,可擢而㧞。據其未生,先其未形。磨礲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長,不見其益,有時而大;積德修行,不知其善,有時而用;行惡爲非,棄義背理,不知其惡,有時而亡。臣誠願大王熟計而身行之,此百王不易之道也。吳王不聴,卒死丹徒。
吳王欲從民飲酒,伍子胥諫曰:不可。昔白龍下清冷之淵化爲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白龍上訴天帝,天帝曰:當是之時,若安置而形?白龍對曰:我下清冷之淵化爲魚。天帝曰:魚固人之所射也,若是,豫且何罪?夫白龍,天帝貴畜也,豫且,宋國賤臣也。白龍不化,豫且不射。今弃萬乗之位,而從布衣之士飲酒,臣恐其有豫且之患矣。王乃止。
孔子曰:良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故武王諤諤而昌,紂嘿嘿而亡。君無諤諤之臣,父無諤諤之子,兄無諤諤之弟,夫無諤諤之婦,士無諤諤之友,其亡可立而待。故曰:君失之,臣得之;父失之,子得之;兄失之,弟得之;夫失之,婦得之;士失之,友得之。故無亡國破家,悖父亂子,放兄棄弟,狂夫淫婦,絶交敗友。
晏子復於景公曰:朝居嚴乎?公曰:朝居嚴,則曷害於治國家哉?晏子對曰:朝居嚴則下無言,下無言則上無聞矣。下無言則謂之喑,上無聞則謂之聾。聾喑,則非害治國家如何也?且合菽粟之㣲以滿倉廪,合疏縷之緯以成幃幕,太山之髙,非一石也,累卑然後髙也。夫治天下者,非一士之言也,固有受而不用,惡有距而不入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