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卷第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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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9
論衡卷第二十八
王充
正說篇 書解篇
正說篇
儒者說五經,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虛說。後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茍名一師之學,趨爲師教授,及時蚤仕,汲汲競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絶,實事沒而不見,五經並失其實。尚書、春秋事較易畧正題目麤粗之說,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說尚書者,或以爲本百兩篇,後遭秦燔,詩、書,遺在者二十九篇。
夫言秦燔詩書,是也,言本百兩篇者,妄也。盖尚書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濟南伏生抱百篇藏於山中。孝景皇帝時,始存尚書,伏生已岀山中,景帝遣鼂錯往從,受尚書二十餘篇。伏生老死,書殘不竟。鼂錯傳於倪寛。至孝宣皇帝之時,河内女子發老屋,得?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帝時,魯共王壊孔子教授堂以爲殿,得百篇尚書於墻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遂祕於中,外不得見。至孝成皇帝時,徴爲古文尚書學。東海張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兩之篇,獻之成帝。帝出祕百篇以校之,皆不相應。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當至死。成帝髙其才而不誅,亦惜其文而不滅。故百兩之篇傳在世間者,傳見之人,則謂尚書本有百兩篇矣。
或言秦燔詩、書者,燔詩經之書也,其經不燔焉。
夫詩經獨燔其書。書,五經之緫名也。傳曰:男子不讀經,則有博戯之心。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五經緫,名爲書傳者,不知秦燔書所起,故不審燔書之實。秦始皇二十四年,置酒咸陽宫,博士七十人前爲夀,僕射周青臣進頌秦始皇。齊人淳于越進諫,以爲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難,無以救也。譏青臣之頌,謂之爲䛕。秦始皇下其議丞相府,丞相斯以爲越言不可用,因此謂諸生之言惑亂黔首,乃令史官盡燒五經,有敢蔵諸書百家語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經皆燔,非獨諸家之書也。傳者信之,見言詩、書,則獨謂經謂之書矣。
傳者或知尚書爲秦所燔,而謂二十九篇其遺脫不燒者也。
審若此言,尚書二十九篇,火之餘也。七十一篇爲炭灰,二十九篇獨遺邪?夫伏生年老,鼂錯從之學時,適得二十餘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獨見,七十一篇遺脫。遺脫者七十一篇,反謂二十九篇遺脫矣。
或說尚書二十九篇者,法曰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
夫尚書滅絶於秦,其見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時,得佚尚書及易、禮各一篇,禮、易篇數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闕遺者七十一篇,獨爲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說曰:孔子更選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獨有法也。盖俗儒之說也,未必傳記之明也。二十九篇殘而不足,有傳之者,因不足之數,立取法之說,失聖人之意,違古今之實。夫經之有篇也,猶有章句。有章句也,猶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數以連章,章有體以成篇。篇則章句之大者也。謂篇有所法,是謂章句復有所法也。詩經舊時亦數千篇,孔子刪去復重,正而存三百篇,猶二十九篇也。謂二十九篇有法,是謂三百五篇復有法也。或說春秋十二月也。
春秋十二公,猶尚書之百篇,百篇無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說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善善惡惡,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適具足也。三軍六師,萬二千人,足以陵敵伐㓂,横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紀魯十二公,猶三軍之有六師也。士衆萬二千,猶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師萬二千人,足以成軍,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義。說事者好神道恢義,不肖以遭禍。是故經傳篇數,皆有所法,考實根本,論其文義,與彼賢者作書、詩,無以異也。故聖人作經,賢者作書,義窮理竟,文辭備足,則爲篇矣。其立篇也,種類相從,科條相附,殊種異類,論說不同,更别爲篇,意異則文殊,事改則篇更,據事意作,安得法象之義乎?
或說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孔子據中壽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說爲赤制之中數也。又說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
夫據三世,則浹備之說非;言浹備之說爲是,則據三世之論誤。二者相伐而立其義,聖人之意何定哉?凡紀事言年、月、日者,詳悉重之也。洪範五紀,歲、月、日、星,紀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紀十二公享國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說矣。實孔子紀十二公者,以爲十二公事,適足以見王義邪?據三世,三世之數,適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據十二公,則二百四十二年不爲三世見也。如據三世,取三八之數,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說者又曰:欲合隱公之元也,不取二年,隱公元年不載於經。夫春秋自據三世之數而作,何用隱公元年之事爲始?湏隱公元年之事爲始,是竟以備足爲義,據三世之說不復用矣。設隱公享國五十年,將盡紀元年以來邪?中㫁以備三八之數也?如盡紀元年以來,三八之數則中斷;如中斷以備三世之數,則隱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與月日,小大異耳,其所紀載,同一實也。二百四十二年,謂之據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數矣。年據三世,日月多少何據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猶尚書之有章,章以首義,年以紀事。謂春秋之年有據,是謂尚書之章亦有據也。
說易者皆謂伏羲作八卦,文王演爲六十四。
夫聖王起,河出圖,洛出書。伏羲王河圖從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時得洛書,書從洛水中出,洪範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案洪範,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圖,夏后因之曰連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圖,殷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圖,周人曰周易。其經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傳說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實其本,則謂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於俗傳,茍信一文,使夫真是幾滅不存。
既不知易之爲河圖,又不知存於俗何家易也。或時連山、歸藏,或時周易。案禮夏、殷、周三家相損益之制,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後論,今爲周易,則禮亦冝爲周禮?六典不與今禮相應,今禮未必爲周,則亦疑今易未必爲周也。案左丘明之傳,引周家以卦與今易相應,殆周易也。
說禮者皆知禮也,爲禮何家禮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禮。方今周禮邪?夏、殷也,謂之周禮。周禮六典。案今禮經不見六典,或時殷禮未絶,而六典之禮不傳,世因謂此爲周禮也。案周官之法,不與今禮相應,然則周禮六典是也。其不傳,猶古文尚書、春秋、左氏不興矣。
說論者皆知說文解語而已,不知論語本幾何篇。但周以八寸爲尺,不知論語所獨一尺之意。
夫論語者,弟子共紀孔子之言行,勑記之時甚多,數十百篇,以八寸爲尺,紀之約省,懷持之便也。以其遺非經傳文,紀識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漢興失亡,至武帝發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齊、魯二河間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始讀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尚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後更隷寫以傳誦。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論語。今時稱論語二十篇,又失齊、魯、河間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少或多,文讃或是或誤。說論語者但知以剥解之問,以纎微之難,不知存問本根篇數章目。温故知新可以爲師。今不知古稱師如何。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
?之乗,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乘、檮、杌同。孔子因舊故之名以號春秋之經,未必有竒說異意,深美之據也。今俗儒說之,春者歲之始,秋者其終也。春秋之經,可以奉始養終,故號爲春秋。春秋之經,何以異尚書?尚書者,以爲上古帝王之書,或以爲上所爲,下所書,授事相實而爲名,不依違作意以見竒。說尚書者得經之實,說春秋者失聖之意矣。春秋左氏傳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書日,官失之也。謂官失之,言盖其實也。史官記事,若今時縣官之書矣,其年月尚大難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紀以善惡爲實,不以日月爲意。若夫公羊、糓梁之傳,日月不具輙爲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異之說,徑直之文,有曲折之義,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實及冬夏不言者,亦與不書日月同一實也。
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堯以唐侯嗣位,舜從虞地得逹,禹由夏而起,湯因殷而興,武王階周而伐,皆本所興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爲號,若人之有姓矣。說尚書謂之有天下之代號。
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爲言蕩蕩也。虞者,樂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堯則蕩蕩,民無能名,舜則天下虞樂。禹承二帝之業,使道尚蕩蕩,民無能名。殷則道得中,周武則功德無不至。其立義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違其正實,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猶秦之爲秦,漢之爲漢。秦起於秦,漢興於漢中,故曰猶秦、漢。猶王莽從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漢在經傳之上,說者將復爲秦、漢作道德之說矣。
堯老求禪,四嶽舉舜,堯曰:我其試哉!說尚書曰:試者,用也。我其用之爲天子也文,爲天子也文。又曰: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觀者,觀爾虞舜於天下,不謂堯自觀之也。若此者,髙大堯舜,以爲聖人相見已審,不湏觀試,精耀相炤,曠然相信。又曰:四門穆穆,入于大麓,烈風雷雨不迷。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總録二公之事,衆多並吉,若疾風大雨。夫聖人才髙,未必相知也。聖成事,舜難知佞,使臯陶陳知人之法。佞難知,聖亦難别。堯之才,猶舜之知也。舜知佞,堯知聖。堯聞舜賢,四嶽舉之,心知其竒,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試哉,試之於職,妻以二女,觀其夫婦之法。職治脩而不廢,夫道正而不僻,復令人庶之野而觀其聖,逢烈風疾雨,終不迷惑,堯乃知其聖,授以天下。夫文言觀試,觀試其才也。說家以爲譬喻增飾,使事失正,是誠而不存;曲折失意,使僞說傳而不絶。
造說之傳,失之乆矣。後生精者,茍欲明經,不原實,而原之者,亦校古隨舊,重是之文以爲說證。經之傳不可從。五經皆多失實之說,尚書、春秋行事成文,較著可見,故頗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