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苑卷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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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37

說苑卷第十四

至公

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言至公也。古有行大公者,帝堯是也。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得舜而傳之,不私於其子孫也。去天下若遺躧,於天下猶然,况其細於天下乎。非帝堯孰能行之。孔子曰: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易曰:無首吉。此盖人君之公也。夫以公與天下,其徳大矣。推之於此,刑之於彼,萬姓之所載,後世之所則也。彼人臣之公,治官事則不營私家,在公門則不言貨利,當公法則不阿親戚,奉公舉賢則不避仇讎。忠於事君,仁於利下,推之以恕道,行之以不黨,伊、吕是也。故顯名存於今,是之謂公。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此之謂也。夫公生明,偏生暗,端慤生逹,詐偽生塞,誠信生神,夸誕生惑,此六者,君子之所慎也,而禹、桀之所以分也。詩云:疾威上帝,其命多僻。言不公也。

吴王壽夢有四子,長曰謁,次曰餘祭,次曰夷昧,次曰季札,號曰延陵季子,㝡賢,三兄皆知之。於是王壽夢薨,謁以位讓季子,季子終不肯當。謁乃為約曰:季子賢,使國及季子,則吳可以興。乃兄弟相繼,飲食必祝曰:使吾早死,令國及季子。謁死,餘祭立;餘祭死,夷昧立;夷昧死,次及季子。季子時使行,不在。庶兄僚曰:我亦兄也。乃自立為吴王。季子使還,復事如故。謁子光曰:以吾父之意,則國當歸季子,以繼嗣之法,則我適也,當代之君,僚何為也?於是乃使專諸刺僚,殺之,以位讓季子。季子曰:爾殺吾君,吾受爾國,則吾與爾為共簒也。爾殺吾兄,吾又殺汝,則是昆弟父子相殺無已時也。卒去之延陵,終身不入吳。君子以其不殺為仁,以其不取國為義。夫不以國私身,捐千乗而不恨,棄尊位而無忿,可以庶㡬矣。

諸侯之義死社稷,大王委國而去,何也?夫聖人不欲强暴侵陵百姓,故使諸侯死國,守其民。大王有至仁之恩,不忍戰百姓,故事勲育戎氏以犬馬珎幣,而伐不止。問其所欲者,土地也。於是屬其群臣耆老而告之曰:土地者,所以飬人也,不以所以養而害其養也,吾將去之。遂居岐山之下。邠人負㓜扶老從之,如歸父母。三遷而民五倍其初者,皆興仁義,趣上之事。君子守國安民,非特闘兵、罷殺士衆而已。不私其身,惟民足用保民,盖所以去國之義也,是謂至公耳。

辛櫟見魯穆公曰:周公不如太公之賢也。穆公曰:子何以言之?辛櫟對曰:周公擇地而封曲阜,太公擇地而封營丘。爵土等,其地不若營丘之美,人民不如營丘之衆。不徒若是,營丘又有天固。穆公心慙,不能應也。辛櫟趨而出,南宫邉子入。穆公具以辛櫟之言語南宫邉子。南宫邉子曰:昔周成王之卜居成周也,其命龜曰:予一人兼有天下,辟就百姓,敢無中土乎?使予有罪,則四方伐之,無難得也。周公卜居曲阜,其命龜曰:作邑乎山之陽,賢則茂昌,不賢則速亡。季孫行父之戒其子也,曰:吾欲室之俠於兩社之間也,使吾後世有不能事上者,使其替之益速。如是則曰:賢則茂昌,不賢則速亡。安在擇地而封哉?或示有天固也。辛櫟之言,小人也,子無復道也。

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議曰:古者五帝禪賢,三王世繼,孰是?將為之。博士七十人未對,鮑白令之對曰:天下官則讓賢是也。天下家則世繼是也。故五帝以天下為官,三王以天下為家。秦始皇帝仰天而歎曰:吾徳出于五帝,吾將官天下,誰可使代我後者?鮑白令之對曰:陛下行桀、紂之道,欲為五帝之禪,非陛下所能行也。秦始皇帝大怒曰:令之前!若何以言我行桀、紂之道也?趣說之,不解則死。令之對曰:臣請說之,陛下築臺干雲,宫殿五里,建千石之鍾,萬石之簴,婦女連百,倡優累千,興作驪山宫室,至雍相繼不絶,所以自奉者,殫天下,竭民力,偏駮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謂自營僅存之主也,何暇比徳五帝,欲官天下哉。始皇闇然無以應之,面有慙色,久之,曰:令之之言,乃令衆醜我。遂罷謀,無禪意也。

齊景公嘗賞賜及後宮,文繡被臺榭,菽栗食鳬鴈。出而見殣,謂晏子曰:此何為死?晏子對曰:此餧而死。公曰:嘻!寡人之無德也,何甚矣?晏子對曰:君之德著而彰,何為無德也?景公曰:何謂也?對曰:君之德及後宫與臺榭,君之玩物,衣以文繡;君之鳬鴈,食以菽粟;君之營内自樂,延及後宮之族。何為其無德也?顧臣願有請於君,由君之意,自樂之心,推而與百姓同之,則何殣之有?君不推此,而苟營内好私,使財貨偏有所聚,菽粟幣帛腐於囷府,惠不遍加扵百姓,公心不周乎國,則桀、紂之所以亡也。夫士民之所以叛,由偏之也。君如察臣嬰之言,推君之盛徳,公布之於天下,則湯、武可為也,一殣何足恤哉。

楚共王出獵而遺其弓,左右請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聞之曰:惜乎其不大。亦曰:人遺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仲尼所謂大公也。

萬章問曰:孔子於衛主雍睢,於齊主寺人脊環,有諸?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於衛主顔讎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之以禮,退之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雍睢與寺人脊環,是無命也。孔子不說於魯衛,將適宋,遭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過宋,是孔子嘗阨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吾聞之,觀近臣以其所為之主,觀逺臣以其所主。如孔子主雍睢與寺人脊環,何以為孔子乎?

夫子行說七十諸侯無定䖏,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脩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纎介之惡,人事浹,王道備,精和聖制,上通扵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扵是喟然而歎曰:天以至明為不可蔽乎,日何為而食?地以至安為不可危乎,地何為而動?天地而尚有動蔽,是故賢聖說於世而不得行其道,故災異並作也。夫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逹,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生於亂世,莫之能容也。故言行於君,澤加於民,然後仕。言不行於君,澤不加於民,則䖏。孔子懷天覆之心,挾仁聖之德,憫時俗之汙泥,傷紀綱之廢壞,服重厯逺,周流應聘,乃俟幸施道,以子百姓,而當世諸侯莫能任用。是以德積而不肆,大道屈而不伸,海内不䝉其化,群生不被其恩。故喟然歎曰:而有用我者,則吾其為東周乎!故孔子行說,非欲私身運德於一城,將欲舒之於天下,而建之於群生者耳。

秦、?戰,交敵。秦使人謂?將軍曰:三軍之士皆未息,明日請復戰。臾駢曰:使者目動而言肆,懼我,將遁矣。迫之河,必敗之。趙盾曰:死傷未收而棄之,不惠也;不待期而廹人於險,無勇也。請待。秦人夜遁。

子胥將之吳,辭其友申包胥曰:後三年,楚不亡,吾不見子矣。申包胥曰:子其勉之!吾未可以助子。助子,是伐宗廟也;止子,是無以為友。雖然,子亡之,我存之。於是乎觀椘一存一亡也。後三年,吳師伐楚,昭王出走。申包胥不受命,西見秦伯曰:吳無道,兵强人衆,將征天下,始於椘,寡君出走,居雲夢,使下臣告急。哀公曰:諾,固將圖之。申包胥不罷朝,立於秦廷,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絶聲。哀公曰:有臣如此,可不救乎?興師救楚。吳人聞之,引兵而還。昭王反復,欲封申包胥,申包胥辭曰:救亡,非為名也,功成受賜,是賣勇也。辭不受,遂退隠,終身不見。詩云: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椘令尹虞丘子復於莊王曰:臣聞奉公行法,可以得榮。能淺行薄,無望上位,不名仁智,無求顯榮,才之所不著,無當其䖏。臣為令尹十年矣,國不加治,獄訟不息,䖏士不升,淫禍不討,久踐髙位,妨群賢路,尸禄素飡,貪欲無猒。臣之罪,當稽於理。臣?選國俊下里之士曰孫叔敖,秀羸多能,其性無欲,君舉而授之政,則國可使治,而士民可使附。莊王曰:子輔寡人,寡人得以長於中國,令行於絶域,遂覇諸侯,非子如何?虞丘子曰:久固禄位者,貪也;不進賢逹能者,誣也;不譲以位者,不廉也。不能三者,不忠也。為人臣不忠,君王又何以為忠?臣願固辭。莊王從之,賜虞子采地三百,號曰國老,以孫叔敖為令尹。少焉,虞丘子家干法,孫叔敖執而戮之。虞丘子喜,入見於王,曰:臣言孫叔敖,果可使持國政,奉國法而不黨,施刑戮而不骫,可謂公平。莊王曰:夫子之賜也已。

趙宣子言韓獻子於?侯曰:其為人不黨,治衆不亂,臨死不恐。?侯以為中軍尉。河曲之役,趙宣子之車千行,韓獻子戮其僕人,皆曰:韓獻子必死矣,其主朝昇之而暮戮其僕,誰能待之?役罷,趙宣子觴大夫,爵三行,曰:二三子可以賀我。二三子曰:不知所賀。宣子曰:我言韓厥於君,言之而不當,必受其刑。今吾車失次而戮之僕,可謂不黨矣,是吾言當也。二三子再拜稽首曰:不惟?國適享之,乃唐叔是頼之,敢不再拜稽首乎?

?文公問於咎犯曰:誰可使為西河守者?咎犯對曰:虞子羔可也。公曰:非汝之讎也。對曰:君問可為守者,非問臣之讎也。羔見咎犯而謝之,曰:幸赦臣之過,薦之於君,得為西河守。咎犯曰:薦子者,公也,怨子者,私也。吾不以私事害公義,子其去矣,顧吾射子也。

楚文王伐鄧,使王子革、王子靈共捃菜。二子出採,見老丈人載畚,乞焉,不與,搏而奪之。王聞之,令皆拘二子,將殺之。大夫辭曰:取畚,信有罪,然殺之,非其罪也。君若何殺之?言卒,丈人造軍而言曰:鄧為無道,故伐之。今君公之子之搏而奪吾畚,無道甚於鄧,呼天而號。君聞之,群臣恐。君見之,曰:討有罪而横奪,非所以禁暴也;恃力虐老,非所以教㓜也;愛子棄法,非所以保國也;私二子,滅三行,非所以從政也。丈人舍之矣,謝之軍門之外耳。

椘令尹子文之族有干法者,廷理拘之,聞其令尹之族也而釋之。子文召廷理而責之曰:凡立廷理者,将以司犯王令而察觸國法也。夫直士持法,柔而不撓,剛而不折,今棄法而背令,而?犯法者,是為理不端,懷心不公也,豈吾營私之意也?何廷理之駮於法也?吾在上位以率士民,士民或怨,而吾不能免之於法,今吾族犯法甚明,而使廷理因縁吾心而?之,是吾不公之心明著於國也。執一國之柄,而以私聞,與吾生不以義,不若吾死也。遂致其族人於廷理,曰:不是刑也,吾將死。廷理懼,遂刑其族人。成王聞之,不及履而至于子文之室,曰:寡人㓜少置,理失其人,以違夫子之意。於是黜廷理而尊子文,使及内政。國人聞之,曰:若令尹之公也,吾黨何憂乎?乃相與作歌曰:子文之族,犯國法程。廷理釋之,子文不聽。恤顧怨萌,方正公平。

楚莊王有茅門者,法曰: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蹂霤者,斬其輈而戮其御。太子入朝,馬蹄蹂霤,廷理斬其輈而戮其御。太子大怒,入為王泣曰:為我誅廷理。王曰: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安可以加誅?夫犯法廢令,不尊敬社稷,是臣棄君,下陵上也。臣棄君則主失威,下陵上則上位危。社稷不守,吾何以遺子?太子乃還走避舍,再拜請死。

楚莊王之時,太子車立於茅門之内,少師慶逐之。太子怒,入謁王曰:少師慶逐臣之車。王曰:舍之,老君在前而不踰,少君在後而不豫,是國之寳臣也。

吳王闔廬為伍子胥興師,復讎於楚。子胥諫曰:諸侯不為匹夫興師,且事君猶事父也,虧君之義,復父之讎,臣不為也。於是止。其後因事而後復其父讎也。如子胥可謂不以公事趨私矣。

孔子為魯司宼,聽獄必師斷,敦敦然皆立,然後君子進曰:某子以為何若?某子以為云云。又曰:某子以為何若?某子曰云云。辯矣,然後君子幾當從某子云云乎?以君子之知,豈必待某子之云云,然後知所以㫁獄㢤?君子之敬讓也。文辭有可與人共之者,君子不獨有也。

子羔為衛政,刖人之足,衛之君臣亂。子羔走郭門,郭門閉。刖者守門,曰:於彼有缺。子羔曰:君子不踰。曰:於彼有竇。子羔曰:君子不隧。曰:於此有室。子羔入,追者罷。子羔將去,謂刖者曰:吾不能虧損主之法令,而親刖子之足。吾在難中,此乃子之報怨時也,何故逃我?刖者曰:㫁足固我罪也,無可奈何。君之治臣也,傾側法令,先後臣以法,欲臣之免於法也,臣知之。獄决罪定,臨當論刑,君愀然不樂,見於顔色,臣又知之。君豈私臣㦲?天生仁人之心,其固然也。此臣之所以脱君也。孔子聞之曰:善為吏者樹德,不善為吏者樹怨。公行之也。其子羔之謂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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