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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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十九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昔子貢問士於孔子,其對凡有三等,而其最下者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言必信,行必果,謂之小人,則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爲大人可知矣。此孟子推孔子之意而爲此說也。然使學者鄙言必信,行必果爲小人,自好者將無所適從,而姦人者將假此言以濟其誕罔滑?之欲矣。此孟子所以増惟義所在一句,而指其歸路也,其意蓋可知矣。何謂義?孟子甞曰:義,人路也。是可行者謂之義,而不可行者不得謂之義也。且孔子不以言爲信,而以義爲信,如與蒲人盟,不適衛而卒適衛,且曰要盟,神弗聽。豈非不以言爲信,而以義爲信乎?孔子不以行爲果,而以義爲果。如自衞而西,將見趙簡子,至於河,聞竇鳴犢、舜華死,乃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豈非不以行爲果,而以義爲果乎?不問言行之信果,而一以義斷之,其比夫硜硜者,固相逺矣。兹所以謂之大人也。余甞攷孟子之書,其論大人者凡數處,如所謂有大人之事,所謂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今又曰大人惟義所在,又曰養其大者爲大人,統而言之。?言所見者大。而不區區以求名也。若夫或勞力以取名。或直諌以取名。或設數以取名。或偏執以取名。或徧物以取名。?非孟子之學也。是何小丈夫之所爲乎。學者明乎此。則知大人之所在矣。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不辨善惡。不知是非。喜怒哀樂未甞當道。大人何取於此哉。余切深原之。其喜怒哀樂雖未必中節。然?真而非僞。况大人之學。以思爲主。先立乎其大者。喜怒哀樂?中節。而又不失其真心。此所以爲貴乎。夫作僞之人。終不足以動人。故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者雖親不和。若夫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而和,赤子之真,其近於是乎?大人不失者在此爾。惟赤子之真也,故見之者無不憐愛。而水火在前,虎豹在側,?不足動其心,則以其真,故有畏懼猜疑之心。人以其真,亦無畏懼猜疑之意。大人體此,故至於是邦,必聞其政,而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則以夫大人之道甚大,而又以真在其間,故其功用如此也。若夫不知大人之學,而徒有赤子之心,是亦愚人而巳矣。學者不可不思。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生者,人之所甚恱,死者,人之所甚惡。於人之所甚恱者,加意焉,不足道也。於人之所甚惡而加意者,則其人之所存可知矣。且夫人之將死也,其氣一緫,其形百變。病之深者,耳目口鼻,手足聲音,一切反常,其可畏可惡之熊,豈形容所能盡哉?至於旣死之後,形體可懼,臭穢難聞,神靈所憑,影響猶在,使人毛髮森竦,心志惴慄,急走疾避者,亦人之常情也。至於此時,乃獨加意不負於??中,其可謂不負於天地鬼神矣。惟不負杵臼之託,乃能立趙氏之孤。不負武帝之託,乃能擁昭立宣,爲社稷之臣。不負先主之託,乃能抗司馬懿爲三國之忠臣。蓋於死者如此,是不欺其心也。不欺其心,則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矣。使天下無事則巳,使天下而有事,非不自欺者,其誰足以當之。孟子觀之,乃於人之所難處以觀之,而判然號於天下曰:惟斯人可以當大事。非深見此理,能如是乎?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此章如孔子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至七十而縱心所欲不踰矩同。蓋孟子自述其所學也,不敢以此自處,故汎論之。儻非深入其中,安能如視青黄黼黻角亢氐房明白如此哉。請試言之。夫善觀水者,必窮其源,得其源則委流可知矣。善擇木者,必窮其本,知其本則枝葉?可知矣。遡流而上,經歷?山而不止,源斯見焉。㳂葉而下,斸掘土膏而不止,本斯見焉。是則君子之於學,非深造之,其能得其本源乎。故口耳之傳,不若見聞之親;見聞之親,不若心術所體爲切也。昔之君子,由治天下而造之,而知其本於治國;由治國而造之,而知其本於齊家;由齊家而造之,知其本於一身;由脩身而造之,知其本於一心;由一心而造,乃知其本於誠意;由誠意而造,乃知其本於致知;由致知而造,乃知其本於格物。所謂格物者,窮理之謂也。一念之微,萬事之衆,萬物之多,?理也。惟深造者,自天下之本,遡流㳂葉,進進不巳,而造極於格物。是故於一念之微,一事之間,一物之上,無不原其始而究其終,察其微而驗其著,通其一而行其萬,則又收萬以歸一,又旋著以觀微,又攷終而要始。往來不窮,運用不巳。此深造之學也。夫如是,則心即理。理即心,内而一念。外而萬事,微而萬物。?㑹歸在此。出入在此。非師友所傳,非口耳所及,非見聞所到。當幾自見,隨事自明,豈他人能知哉。此所謂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異端不能揺,暴行不能動,死生貧富,貴賤憂樂,通而爲一,隨所寓而安焉,此居之安也。居之安,則見出乎衆人而常若迂闊,識超乎幾外,而常若大早,旣而利害皎然,是非卓然於千載之後,億萬數千里之外,無一毫與其言不合者,此資之深也。資之深,則縱横理也,予奪理也,動容周旋理也,顚沛造次理也,仰觀俯察,逺取近取,理也。以至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亦理也。蕭蕭馬鳴,悠悠斾旌,無一而非理者。儻非深造自得,渠能進於此地乎?惟孟子所學如此,所以能禽獸楊、墨,妾婦,儀秦、夷、許子,而貉白圭、蚓陳仲而死成括,則以其深造自得,故議論可以超然出於當丗之上。乃於兵革擾攘、權謀詭詐中,而獨拳拳欲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以掃弊陋之習,而開此昬蒙之流也。奈何時不我與,天未興斯,姑留此學以惠後進耳,可勝嘆哉!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聖人以心術之微,盡散於禮、樂、射、御、書數中,而不明言其故。蓋名數則可以口講而指畫,至於精微,非心自得之不可也。使上智之資,由名數而造精微之本,而中下之流,亦安於名數,而爲寡過之士。此聖王之道,所以獨髙千古,而異端之學,所以一得其志,必能瀆亂天下也。然而使士大夫不學則巳,學則當造精微之本。學而不到精微,雖博物及於臺駘實沈,說?古至萬數千言,謂之博學詳說則可也。謂之聖王之道則不可。古之君子。所以治詩書禮樂之術。而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河渠溝洫。茫昧變怪。無不探其原而遡其流。極其數而攷其變。大則爲圖諜以著其象。小則分門户以括其遺。事事辨其所由。物物明其所用。纎悉畢具。小大靡遺。其博學詳說如此者,蓋將以反說約也。何謂約?即吾所謂精微者是也。且以六藝觀之,禮中倫,樂中節,射中鵠,御中規矩,書窮八法,數研九九。?,約也。其名數散爲六藝,其精微在吾一心。夫經禮三百,曲禮三千,鍾鼓管簫之制,竽笙琴瑟之聲,逐禽左鳴和鸞,其數爲至繁;形聲意義,億百千萬,其事爲甚衆。非博學以攷其由,詳說以徹其故,則虚無荒唐,何足以御天下之變哉?然而豈徒爲此誦數之學哉?意亦有所主也。故學禮學樂,則體其所以中倫、中的者何;學射學御,則體其所以中鵠、中規矩者何;學書學數,則體其所以窮八法、研九九者何?其意以精微爲主,而以愽學詳說爲所入之路耳。夫然,故一藝之約旣徹,則六藝之用?通。以其用處發之於治水,則排淮泗、驅龍蛇而見禹之心;發之於朝廷,則驅飛廉、驅虎豹,而見周公之心;發之於春秋,則翬去公子麇不書弑,而見孔子之心;發之於戰國,則息邪說、拒詖行,而見孟子之心。乃知聖王之學以精微爲主,而以博學詳說爲所由之路耳。是以子夏指洒掃爲君子之道,而孔子以郊社禘甞爲治天下之道,指蜡爲仁之至,義之盡,指餕爲道路州巷之逹者,?於博學詳說中指其約也。若夫學爲盤辟紀其鏗鏘,羿分其弓,艮捨其䇿,則不能以相通者,又何足以論反說約之道哉?孟子指易牛爲王者之心,指虆梩爲誠之見,指事親爲仁,指從兄爲義,指好色、好貨、好勇爲大王、公劉、文王、武王者,則以學到精微,故無所往而不在也。學乎學平,其可不以約爲主耶?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末之有也。

善一也,在乎用之如何耳。用以服人,小人也,霸者之所爲也;用以養人,君子也,王者之所爲也。令燕脩召公之政,豈曰不善,而假此以伐山戎?責楚不貢包茅,亦豈不善,而假此以襲蔡。大蒐示之禮,伐原示之信。晉文之善也,而假此在一戰而霸耳。是其所以爲善者,意在用以服人,豈非可鄙哉?故斉桓末年,叛者九國,晉文?死,秦巳伐鄭,是?區區以善服人,誰肯服乎?葛伯放而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人遺之牛羊,葛伯殺之不以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爲之耕。其仁厚如此。文王雝雝在宫,肅肅在廟,而其化之行,至江漢游女,無思犯禮伐條,婦人勉夫以正,以善養人,乃至於此。三代聖王旣以善自養其身,又推之於天下國家,夏曰校,商曰序,周曰庠,聚秀艾于其中,以詩書禮樂教之以孝弟睦婣收之,而命郷論秀,命司徒論秀,升於司徒者,不征於郷,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而又閭師、族師、比長書其德行道藝,書其孝弟睦婣。有學者。郷大夫又獻賢能之書于王,王拜而受之。其不率教者,則小胥、大胥以告耆老,?朝于庠,習射尚功,習郷尚齒,以警之。不變,移之左,又不變,移之右,又不變,然後屏之逺方,委曲周旋如此,此?以善養人之道也。所以周家卜丗三十,卜年八百,則以其規摹逺大,藹然有仁人慈父愛母之心,此天下所以心服之也。與夫設心促迫,急於得利,假仁義以濟其姦,若齊桓、晉文者,豈可同時語哉!孟子之見如此,而欲合戰國之君,宜乎其爲迂闊也,惜哉。孟子曰:言無不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

不祥之人,凶人也。何以知其爲凶人?顚倒是非,變亂白黒,騰播若南箕,緝織若貝錦,營營其雜亂,趯趯其善走,徒事唇脗,而其言一無實迹者,是所謂凶人也。平時暇日,其言無實而無害君子心者,巳可知其爲凶人。至於爲凶人之實者,則又有在焉,蔽賢者是也。若李林甫誤嚴挺之、盧?䧟陸贄是矣。孟子親受臧倉,所毀如倉者,豈非不祥人哉。天生賢者,仁義禮智所從出者也。使在朝廷,則福及天下,在一郡則福及一郡,在一邑則福及一邑。而乃彼故欲蔽之,使不得福被生民,豈非妖怪不祥之物乎。夫狐狸夜號,鴟梟晨嘯,䑕舞地孽,?,不祥物也,人見之者,必唾罵以厭之。如是則禍患亦所不免。況不祥之人,而使在人主之側,破國亡家之兆,盖見於此矣。流放竄殛,使與魑魅爲伍,正聖王所以清朝廷而福天下也。然則孟子目蔽賢者爲不祥,豈非意出於此乎?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舎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爲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

余讀此一章。乃知聖賢觀六經之道矣。夫六經,明天下之理者也。使吾自格物之學。窮天下之理。小大不遺。幽顯?徹。内外一致。則六經之言。?吾胷中所欲言者耳。隨吾意之所在。取以用之。或斷章而取義,或逆志而忘辭,何所不可。?百丗而不慙,蔽天地而不恥,質鬼神而無疑,俟聖人而不惑。如一人有慶,兆民頼之。本非愛敬事,吾取以證天子之孝。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本非諸侯事,吾取以證諸侯之孝。或論雲漢之詩,或黜武成之書,惟如是,然後見其造理深逺,去取在我,而六經之道通矣。何以知之?如仲尼言水哉水哉,而不明言其故,未知聖人之意果出於何意。如江漢以濯之,以言其清明也;滄浪之水,以言其自取也;逝者如斯,以言其迅速也;必觀其瀾,以言其廣大也。惡知孔子所謂水哉之意,不出於此數義,而孟子遽然斷之曰: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未明格物之學者,遽爲此答,則爲罔聖深造天下之理者。予奪抑揚,進退去取,亦安有不可者?故吾意之所在,理之所在也,聖人之所在也。意在清明,則指此水爲清明,意在自取,則指此水爲自取,意在迅速,則指此水爲迅速,意在廣大,則指此水爲廣大也。水哉水哉,吾意欲論其本,則判孔子之意在本,有何不可哉。旣指此意爲本矣,故極言爲本之說。所以言原泉混混,晝夜之不舎,盈科而乃進,卒歸于四海也。夫江之原自岷山,河之原自崑崙,淮之原自桐栢,原者其本也。探其所出,可以汎觴耳。惟其本在於此,故滔滔軋軋,與天地同流,日月俱運,晝夜不息。在沱爲沱,在澧爲澧,在匯爲匯,卒之東歸于海而後巳。亦猶君子格物之學,自致知而充之。以格物。以知至。以誠意。以正心。以脩身。以齊家。以治國。以平天下而後巳。則以其知本之所自而充之。故其極乃如是之大也。江河之水如此。至潢潦之水。因七八月之雨而集。本無根原也。一時汪洋。不辨牛馬。亦可恱矣。然流未終日。掃不見蹤跡,亦猶小人口耳之學,本非心得,見聞之傳,本非力行,一時眩惑流俗,名聲暴起。如黄允以豪桀自置,使公?問疾,王臣坐門,可謂盛矣。未幾而隱惡彰聞,向非符融識之,其亂天下也必矣。如羊祜於王衍盛時,知其必亂天下,蒼生卒下拜於石勒。如?冰於殷浩盛時,乃以謂當束之髙閣,未幾卒有喪師之醜,以是聲聞過情者??學無其本也,是以君子恥之。如商騶、蘇、張軰一時盛名,使人君尊禮如此,而所學不正,事業可鄙,爲千古罪人。孟子力言有本者如是,豈非爲此數軰而爲此說哉。士大夫學問。宜自知所擇矣。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此章言舜無私欲。惟天理而巳矣。天理者、仁義也。仁義旣明。則以此明庻物。知禽獸之所以禽獸。以此察人倫,知人倫之所以人倫。夫人與禽獸相去幾何?耳目口鼻、好惡嗜慾,一切無異。其所以異者,特有仁義禮智見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耳。徇人欲則爲禽獸,守天理則爲人倫。人心何所不有?人欲,天理之所推焉者也。庶民去天理而墮人欲,所以有禽獸之行。君子存天理而忘人欲,所以造人倫之至。舜人欲都亡,天理昭灼,知如是而爲人欲,所以明庻物之微;知如是而爲天理,所以察人倫之大。夫所以能如此者,以由天理而行也。舜即天理,非舜之外復有天理也。天理居則爲仁,由則爲義,運用在我,庶物之淪胥,人倫之中正,仁義?得以知之?使舜在此,仁義在彼,是舜與仁義終不相合也。其不相合,則有物間之矣。有物間之,則行仁義,而非由仁義行也。夫仁義我所固有也,居此則謂之仁,由此則謂之義。今仁義在彼,則是我墮人欲中矣。墮人欲中,所向?暗,安能如舜明庶物而察人倫乎?孟子所以言庶民去之以墮禽獸,君子存之以正人倫。舜能明禽獸而察人倫者,其何術哉?昌言以斷之曰:以由仁義行,非行仁義故也。嗚呼!一心之微,其可不慎!稍墮人欲,即爲禽獸;一明天理,即是人倫。君子所以慎其獨者,則以毫?之差,而邪正如此之相遼也。嗚呼,其危哉!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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