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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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三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梁惠王章句下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庻幾乎?他日見於王,曰:王甞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丗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曰:可得聞乎?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臣請爲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庻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孟子養浩然之氣,親傳孔子之道,其正心誠意,誰不尊仰?往往非心邪思,一見孟子,?悉破散。何以知之?齊宣王語莊暴以好樂,及孟子問之,乃遽然變乎色,以是知宣王凡俗之心,不敢對孟子而言。其對孟子言者,?自端莊中來也。至於語莊暴以好樂者,謂好丗俗之樂也,意不欲使孟子聞之,及爲孟子所問,故其心?然至變乎色也,不敢面欺孟子,乃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特好丗俗之樂耳。其語雖鄙,其意則真。然先王之樂與丗俗之樂,豈可交臂而論乎?先王之樂,咸、韶、濩、武之謂也;丗俗之樂,鄭、衞之謂也。先王之樂,自天理中來,鄭、衞之樂,自人欲中起。今孟子乃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此學者所以敢疑孟子也。然而先王之樂,莫備於魯,四代之樂時出而用之,不聞能巳弑君之亂,弭三家之彊。昭公逐定無正,作兵甲,用田賦,民?憂愁無?。四代之樂果何?哉。孟子知樂之作以天理爲主,而樂之本,以人和爲先。天理難見,人和易明。故孟子之談王道,則以衣帛食肉,不飢不寒爲言。言好勇,則以安天下爲言。言好巳好貨,則以與百姓同之爲言。言好麋鹿魚鼈,好今之樂,則以與百姓同樂爲言。其意専欲實効及於民,而以人和爲本意。至於制作變化,固又有待而行耳。且觀其問宣王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又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余讀至此,深歎孟子學力之深,而造化之用有陶冶一丗,埏埴萬生之象,其開導誘掖,使坦然趨於先王之路,因事立功,轉邪爲正,聖道之權,孔門之變也。其言滔滔軋軋,形容物情,使曉然知如此爲是,如此爲非,非其心深造聖道,反有轉移抑揚之用,詎能至此地乎?學者讀孟子,先當觀其用,然後可以識孟子之心矣。夫轉好丗俗之樂,使與民同樂,聖王之道也。且賦役煩重,兵革交侵,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屍首異處,暴骨如山,流血成河。正當此時,而聞王鍾鼓之聲,管籥之音,與夫車馬之音,羽旄之美,安得不舉疾首蹙頞而相告病乎?至此極矣。乃動英莖之樂,乃設鈞天之奏,民何心以聽之哉?墻下有桑,鷄豚有畜,百畒有田,道路有讓,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郷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正當此時,而聞王鍾鼓之聲,管籥之音,與夫車馬之音,羽旄之美,安得不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樂乎?至於此時,雖動鄭衞之聲,起嘽緩之奏,民何往而不自得耶?然則所謂與民同樂者,非謂同聽絲竹之音、金石之奏也,謂使民父子兄弟室家?得其樂之謂也。然則所謂樂者,其在政乎,其在音聲乎?政樂則聞丗俗之樂亦樂,政苦則雖聞先王之樂亦苦矣。大儒之道,所以能用天下國家者,以其通達變化如此也,豈俗儒腐儒守章句,拘繩墨,而不適於丗用之謂乎?然而孔子之道甚嚴,至孟子則似乎太寛矣。何以明之?放鄭聲者,所以告顔子也,豈容有今樂猶古樂之說?焚咸丘,所以書春秋也,豈容於好樂之外,又進田獵之說以侈其心乎?是孔子之道至孟子而一變矣。學孔子之嚴,不失爲君子,學孟子之變,豈不容姦而召禍乎?嗚呼!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固在用之如何耳。孟子善用聖人之道者也,當戰國時,聖王之道一?掃地,人君甘於廣地殺人之說,其有舉先王之道以陳之于前,則掩耳疾趨,若將浼之者。夫何故?以禍在目前,未暇求逺大之路也。孟子:儻規規然謹守繩約,將視當丗爲禽獸,必如荷蕢荷蓧,泄栁干木乃可矣。故特於當時人欲中開道其路,使駸駸入於先王之道而不自覺,如好勇,不妨其安天下;好色好貨,不妨其與百姓同之;好麋鹿魚鼈,好今之樂,不妨其與百姓同樂。前挽後推,左支右梧,其意欲使入先王之道。旣巳入先王之道,自將盡變其所好而與聖王同矣。此豈淺淺者所能至哉!故予以謂善用聖人之道者。孟子也。明乎此,然後可以知孟子,而破當丗疑孟子之說焉。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爲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爲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蒭蕘者往焉,雉兎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爲小,不亦冝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爲阱於國中,民以爲大,不亦冝乎?
文王之囿,乃一國之囿,宣王之囿,乃一巳之囿。一國之囿,則與一國之民同之。一已之囿,自適一巳之觀聽耳。民何與焉。孟子之學。深闢爲一巳之利。而以百姓爲主。以百姓爲主。即文王之道也。夫以一國爲囿。故蒭蕘者得往。雉兎者又得往。民方患其囿之不大者。以民?受其賜也。以一巳爲囿。故民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是賤人貴畜,民惴惴然惟恐觸其禁之不暇。其以爲大者,以民憂其害也。孟子能用聖王之學,故於開陳之間,隨機應變,宛轉屈曲,終引之於正道而後巳。如宣王問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使自好之士慮開人主之欲,則謹對曰。臣未之聞也。至於邪佞之人,乗間伺隙,必以文王爲辭,以遂人主侈汰之心。夫邪佞之人固可誅絶,而自好之士衞之太嚴,恐人主自是喜與小人同,而不樂與君子語,則以君子持之太急也。以是而觀,然後知惟孟子能用聖王之學爾。何以知之?夫問文王之囿,則對以於傳有之;問若是其大,則對以民猶以爲小。使人主樂聞文王有苑囿之樂與我同,又樂聞文王之囿如此之大與我同,然後舉蒭蕘雉兎與夫殺麋鹿如殺人之說,使之自擇焉。其造化變移,幾與乾坤之運六子、滄海之轉百川同功。學而不至於能用,此腐儒,非大儒也。然詩云: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物?遂其性如此。今蒭蕘者往,則使草木不遂其生;雉兎者往,則使禽獸不安其所。聖王之政果如是乎?曰:學者之觀聖王,不當泥於一語,局於一說,當取先王之書,貫穿博取而讀之,必合於人情乃巳。禮曰:獺祭魚,然後虞人入澤梁。犲祭獸,然後田獵。鳩化爲鷹,然後設罻羅。草木零落,然後入山林。然則蒭蕘者往,雉兎者往,則又因天時而後入焉。此乃聖王之仁政,而合於人心,通於天意,爲萬丗常行之道,是蓋孟子之遺意,予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問曰:交隣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爲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爲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勾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劔疾視,曰:彼?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苢,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横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昔孔子之論學不止於立。必極於權而後巳。孟子識之。故其論三聖人不止於聖。必至於智而後巳。又推而論射不止於至。必至於中而後巳。惟學而至於權。聖而又極於智。至而又巧於中。則能用聖王之道以陶冶一丗。埏埴萬生。此造化之道,神明之用也。孟子識孔子之所謂權,其出而見齊、梁之君,荅問之間,變態百出,而一歸於正,豈非識孔子之所謂權,而其志不止於聖,必欲極於智;不止於至,必欲巧於中乎?何以言之?且梁惠王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乃對曰:賢者而後樂此。卒引之於文王之地。齊宣王問: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乃對之曰可。卒引之於推恩保四海之地。齊宣王又問: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直好丗俗之樂耳。乃對之曰:今樂猶古樂。卒引之於與百姓同樂之地。宣王又問: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乃對之曰:於傳有之,卒引之於文王與民同之之地。至於好色好貨,?不扼其路,必引之於公劉大王之地。其他不可勝舉。大抵無所不可,特不當自樂於一巳,期於與百姓同之而巳。使人聽之,樂聞其言而心敬其說,援邪心非意,入於大公至正之地。今語言之餘,尚足以起人樂道之心,况當時正心誠意,精神作用,其移易人也深矣。學如孟子,其力亦大矣。顧當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之徒,?以危言險語劫持人君,而實中人主之貪心。至於稷下先生、鄒衍、田駢,又以荒唐譸張之辯以動摇人心,惟孟子之說,如底柱之在中流,衆星之有北斗,風波不動,斟酌自然,聖王之道,天地之用也。今宣王聞交隣國有道乎?又對之曰有。且引湯文王、大王勾踐之事以發藥之。以大事小則謂之仁,謂之樂天;以小事大則謂之智,謂之畏天。以轉齊王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虛驕凌轢之心。且其言以謂大國則冝事小國,小國則當事大國。使宣王於秦、楚、趙、魏、韓、燕、宋、魯,?當事之使,皮幣玉帛、珠玉犬馬交於四境,以講信修睦。而吾國則舉聖王故事,樹桑種田,謹庠序,申孝弟,老者少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不飢不寒,無兵革之苦。嗚呼,交隣國如此,此聖王之心也。鄰國旣服其徳,又恱其禮,使其非人則巳,使其齒於人類,其誰不聞風而恱,願交於下執事,而聽命於館人乎?然齊王虚驕凌轢之心,堆積旣乆,磨洗不去,一聞大事小之言,徒仰其大度,而自知其病在於好勇,不能爲此仁智之事也。夫齊王所謂好勇者,即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心也。此乃以血氣爲勇,非義理之勇也。孟子恐齊王錯認此心以爲勇,乃斥之曰: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想宣王聞此一語,心沮魄動而不知所歸矣。乃即引之於正路,曰:王請大之。因引文王、武王一怒安天下以爲說。夫遏徂莒,恥衡行,此文武以義理爲勇,其心在於安天下而巳,非虛驕凌轢,欲以氣壓天下,勢臨諸侯,以取英雄之名也。嗚呼!始觀孟子之言,常若不嚴,終攷孟子之意。常合於天理。順於人情。聖王之心。周孔之志也。以孟子之學歷攷古人。如洩冶之諌靈公。陳元逹之諌劉聦。宋璟之諌武后。直則直矣。聖人之門。無如是法也。故洩冶雖死節。而春秋無褒辝。元逹儻非劉后上䟽。宋璟儻非武后,晚年事未知可也。故士大夫之學,必學爲上、爲徳、爲下、爲民可也。欲致君澤民,非學孟子不可。學孟子非用聖王之道,以造化抑揚格君心之非於一言之下,亦不可。顧學如洩冶、元逹數公,吾恐春秋之譏而非孔氏之家法也。余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爲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脩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廵狩,廵狩者,廵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歛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爲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爲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恱,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爲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徴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梁惠王見孟子於沼上,曰:賢者亦樂此乎?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曰:賢者亦有此樂乎。余觀二人之心。亦知宫室池沼之樂。非賢者所當爲也。旣巳身樂乎此。不能自還。?慙見孟子而有此言耳。孟子何不於其慙處痛加箴灼。而對惠王曰。賢者而後樂此。對宣王曰有何也。蓋當丗之君一?甘心於放逸。儻吾不少因其樂處而進之,乃正言厲色以絶其萌芽。彼旣内無所得,則將憂愁無聊,樂與小人處而不喜見天下賢士矣。孟子所以深入其中而攻其爲一巳而不䘏天下之病,挽而進之,使與百姓同樂者。此其造化變轉之功也。夫與百姓同樂。豈不惟其飢寒困苦之是,䘏徒與之同宫室池沼之樂哉。蓋樂在宫室池沼之前,而與民於宫室池沼中同宣其樂耳,否則適所以生其憂,何樂之有?夫民之所樂者,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郷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此民之樂處也。審吾能使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老者少者不飢不寒,不負戴於道路,不死亡於兵革,則民於前數者之樂得矣。樂至於此,則雍熈輯睦,郁乎有太平氣象,人君亦安得而不樂乎?君民猶父子也,勢分隔絶,尊卑闊踈,今吾因民心之樂,而爲宫室池沼,與民婆娑乎其間,所以通其情,合其好,同其風也。文王靈臺靈沼之詩,民至於子來,成至於不日,微至於鳥獸魚鱉,?樂其樂,則以文王之治?,耕者九一,仕者丗禄,?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而發政施仁,必先於鰥寡孤獨,其樂乃在臺沼之先,故因爲臺沼以相慶相㑹,而同幸一時之胥合也。明乎此說,則孟子對宣王以人不得則非其上,與夫爲民上而不與同樂之非,皦然無可疑者。且天生民而立之,君固將司牧之,豈使厲民以自樂哉?故人君本無樂,其所以樂者,樂民之樂耳。人君本無憂,其所以憂者,憂民之憂耳。民之樂處,余巳粗陳其一二矣。至於民之憂處,乃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屍首異處,暴骨成山,流血成河。否則賦役煩重,飢寒侵廹,樂歳困苦,凶年死亡,此民之憂處也。知民之樂處如此,憂處如此,吾乃尊賢使能,講信脩睦,使無征戰之苦,省刑罰,薄税歛,植桑種田,深耕易耨,謹庠序,申孝悌,開倉廪,賑乏絶,使知有生之樂。則是憂民之憂,樂民之樂矣。我以子視民,則民以父待君矣。君樂在宫室池沼,則民將子來於勿亟,不日於經營,而樂君之樂矣。君憂在外患敵國,則民將致命盡忠,効死而勿去,以憂君之憂矣。夫人君無樂而樂以天下,人君無憂而憂以天下,此聖王之心也。故曰: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不知齊王雪宫之樂,爲一已乎,爲百姓乎?聖王固不可遽及。近如齊景公乃能聽晏子之言,略施賑䘏之政以及民,是亦與民同樂之意也。宣王將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今反不如景公,因游觀而補不足,顧雪宫之樂,何足道哉?孟子前對宣王,以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是以後丗無傳焉。臣未之聞也、余因以謂孟子博物洽聞。髙識逺見、顧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哉。其爲此言者、所以深絶好利之端。而推桓文爲罪首也、今觀陳晏子對景公之問、宛轉曲折、無不記省、而引據切當。深中宣王之病。顔子之後。一人而巳。晏子之言,不足復解。特無非事者。趙?以謂無非事而空行也。竊以爲未然。其意以謂天子廵狩。諸侯述職,所以無非事者。以因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也。若夫意不在此。而徒事游豫。勞費供給。此非事也。非事謂非法度之事也。故魯隱公矢魚于棠,而臧僖伯諫曰: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即此所謂非事也。人君所以無亂政者,以納民於軌物也。廵狩述職所以無非事者,以春省耕而秋省斂也。此又不可不攷。
齊宣王問曰:人?謂我毁明堂,毁諸巳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也,耕者九一,仕者丗禄。?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㓜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冨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爲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啓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囊也,然後可以爰方啓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詩云:古公亶甫,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此明堂在㤗山下,古天子廵狩,㑹東方諸侯而朝於此,正在齊地。宣王以謂今天子不廵狩,無用於此,而俗人之見?與宣王同,故有?謂我毁明堂之問。然此先王制作,宣王猶未敢遽然毁之也,此心亦可嘉矣,故有毁諸巳乎之問。夫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其意以謂自魯文公以來,例不視朔,故子貢欲去之。然有餼羊,則告朔之禮在,使後丗人君欲尋先王故事以行之者,則餼羊之禮,其感發人主之心大矣。有羊則禮存,無羊則禮亡矣。推此以論,則明堂安可毁乎?夫明堂者,王者之堂,王政所自而出也。有明堂則王政存,無明堂則王政亡矣。使後丗人主有欲行王政者,明堂制度尚足以感發其萬一也。宣王得聞王政之說,乃曰:王政可得聞歟。余讀孟子之對,有耕者九一,仕者丗禄,?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以至發政施仁,必先?寡孤獨。嗚呼,王政之大,乃如此其忠厚乎。生斯時也,其亦何幸哉。夫耕者九一,則百畆之田得九十畆,以遂仰事俯育之心。仕者丗禄,則賢者之後、功臣之丗,無貧賤飢寒之患。?市譏而不征,則商賈樂出於道路;澤梁無禁,則伐木取魚,養生送死,可以無憾。罪人不孥,則家族保全,無横死之苦。發政施仁,先?寡孤獨,則老㓜無依者?,以文王爲父母矣。夫使爲農者足於穀,爲仕者足於禄,爲商賈者安肆於懋遷,爲民者無憾於生死,有罪者血食不絶,爲天下之窮民者困苦有依。合一國之間,爲農、爲士、爲商賈、爲民,以至有罪者、?寡孤獨者,一?得其所,熈熈然如春臺,盎盎然如醇釀,乃知周家八百年基業,造端於此時也。余涵泳其意,吟哦其風,心不忘念,口不停誦,深仰王政使人如此優裕也。嗚呼!文王之所以爲文王,其在兹乎!其在兹乎!宣王有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心,其氣味趨向,正在争闘虚驕之地。一聞此說,乃遽然而歎曰:善哉言乎!余於此又見秉彛之性,人誰無之。夫宣王正墮蠱惑,昬醉中亦知以此言爲善,孟子可謂能用天下國家矣。其言未終,乃提其善處而導之曰:王如善之,則何爲不行?其造化變轉,乃有如此之用。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夫?市無征,澤梁無禁,則利在一國,不在人主矣。宣王正欲冨國強兵,故自知有好貨之病,不能行此王政也。孟子乃又因其樂處,挽之使前,而以公劉好貨爲對,且曰:與百姓同之,何害於王政?其意以謂王欲國冨,民亦欲冨,推此冨國之心,使百姓家給人足,無暴斂撗賦之患,與文王之政何以異乎。王又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夫好貨之病,恐不能弛?市之征,開澤梁之禁。其言與孟子所論相貫矣。至於好色,於孟子所論王政自不相?。其言如此,何也?余然後知孟子所以眷眷於齊王,以其心可喜者?如此。切原其意。深敬文王,尊王政,乃以謂惟正心誠意之君乃可行王政,而我有好色之病,決不可望文王而行其政。其敬文王、尊王政如此,亦戰國之中所難得也。孟子又因其樂處挽之使前,且以太王好色爲對,而曰與百姓同之,於王何害?其意以謂王愛??,民亦愛妻子。推愛??之心,使百姓室家相樂,琴瑟相安,㛰嫁以時,怨曠無有,與三王之政何以翼乎?夫戰國之君,利專一已,其與民相絶乆矣。孟子之學,以用天下國家爲大,故事事挽王與民同之,使情意相通,血脉相貫,此於卦爲泰,於時爲春。天地之造。神明之功也。士大夫不學則巳。學則當知君民之說。然後爲有用之學。詠月嘲風。錦心繡口。此猶婦人女子矜組繡之功。論裝飾之巧。於時用何濟哉。此余所以深戒也。然公劉大王之詩。本無好貨好色之意。而孟子乃遽目公劉爲好貨。太王爲好色,豈所以爲訓哉。夫讀詩書,貴在於能用詩、書本無此意,而爲齊王挽以爲證,且其歸要與百姓同之,旣足以安齊王之心,使於聖王之心不自絶;又足以大齊王之志,使於百姓之樂無所忘。其用詩書,乃至於此。其與夫講大禮而至於不法,明五經而至於附梁冀者,豈可同年而語乎?彼二子之學死於語下,而孟子之學乃見於有爲。嗚呼!顔氏而後,一人而巳矣。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