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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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8

异虚篇

殷髙宗之时,桑谷俱生于朝,七日而大拱。髙宗召其相而问之,相曰:吾虽知之,弗能言也。问祖己,祖己曰:夫桑糓者,野草也,而生于朝,意朝亡乎?髙宗恐骇,侧身而行道,思索先王之政,明养老之义,兴灭国,继绝世,举佚民。桑谷亡,三年之后,诸侯以译来朝者六国,遂享百年之福。

髙宗,贤君也,而感桑谷生,而问祖己,行祖己之言,修政改行,桑谷之妖亡,诸侯朝而年长,乆修善之义笃,故瑞应之福渥。此虚言也。

祖己之言,朝当亡哉?夫朝之当亡,犹人当死。人欲死怪出,国欲亡期尽,人死命终,死不复生,亡不复存。祖己之言政何益于不亡?髙宗之修行何益于除祸?夫家人见凶修善,不能得吉;髙宗见妖改政,安能除祸?除祸且不能,况能招致六国,延期至百年乎?故人之死生,在于命之夭夀,不在行之善恶;国之存亡,在期之长短,不在于政之得失。

案祖巳之占,桑谷为亡之妖,亡象已见,虽修孝行,其何益哉?何以效之?鲁昭公之时,鸜鹆来巢,师巳采文成之世童谣之语,有鸜鹆之言见。今有来巢之验,则占谓之凶。其后昭公为季氏所逐,出于齐,国果空虚,都有虚验,故野鸟来巢,师巳处之,祸意如占。使昭公闻师巳之言,修行改政为善居,髙宗之操,终不能消。何则?鸜鹆之谣已兆,出奔之祸已成也。鸜鹆之兆,已出于文成之世矣。根生叶安得不茂?源发流安得不广?此尚为近,未足以言之。

夏将衰也,二龙战于庭,吐漦而去,夏王椟而藏之。夏亡传于殷,殷亡传于周,皆莫之发。至幽王之时,发而视之,漦流于庭,化为玄鼋,走入后宫,与妇人交,遂生褒姒。褒姒归周,厉王惑乱,国遂灭亡。幽厉王之去夏世,以为千数岁。二龙战时,幽、厉、褒姒等未为人也,周亡之妖已出乆矣。妖出,祸安得不就?瑞见,福安得不至?若二龙战时,言曰:余,褒之二君也。是则褒姒当生之验也。龙称褒,褒姒不得不生,生则厉王不得不恶,恶则国不得不亡。徴已见,虽五圣十贤相与郤之,终不能消善恶同实,善祥出,国必兴,恶祥见,朝必亡。谓恶异可以善行除,是谓善瑞可以恶政灭也。河源出于昆仑,其流播于九河,使尧、禹郤以善政,终不能还者,水势当然,人事不能禁也。河源不可禁,二龙不可除,则桑谷不可郤也。

王命之当兴也,犹春气之当为夏也;其当亡也,犹秋气之当为冬也。见春之微叶,知夏有茎叶;覩秋之零实,知冬之枯萃。桑谷之生,其犹春叶秋实也,必然,犹验之。今详修政改行,何能除之?

夫以周亡之祥,见于夏时,又何以知桑谷之生,不为纣亡出乎?或时祖已言之,信野草之占,失远近之实。髙宗问祖巳之后,侧身行道,六国诸侯,偶朝而至,髙宗之命,自长未终,则谓起桑谷之问,改政修行,享百年之福矣。

夫桑谷之生,殆为纣出,亦或时吉而不凶。故殷朝不亡,髙宗寿长。祖已信野草之占,谓之当亡之徴。

汉孝武皇帝之时,获白麟,戴两角而共觝,使谒者终军议之。军曰:夫野兽而共一角,象天下合同为一也。麒麟,野兽也。桑谷,野草也,俱为野物,兽草何别?终军谓兽为吉,祖己谓野草为凶。

髙宗祭成汤之庙,有蜚雉升鼎而雊,祖己以为逺人将有来者,说尚书家谓雉凶,议駮不同,且从祖己之言,雉来吉也。雉伏于野草之中,草覆野鸟之形,若民人处草庐之中,可谓其人吉而庐凶乎?民人入都,不谓之凶,野草生朝,何故不吉?

雉则民人之类,如谓含血者吉,长狄来至,是吉也,何故谓之凶?如以从夷狄来者不吉,介葛卢来朝,是凶也。如以草木者为凶,朱草蓂荚出,是不吉也。朱草蓂荚皆草也,冝生于野而生于朝,是为不吉,何故谓之瑞?一野之物来至,或出,吉凶异议。朱草蓂荚,善草,故为吉,则是以善恶为吉凶,不以都野为好丑也。

周时天下太平,越甞献雉于周公,髙宗得之而吉。雉亦草野之物,何以为吉?如以雉所分有似于士,则麏亦仍有似君子。公孙术得白鹿,占何以凶?然则雉之吉凶未可知,则夫桑谷之善恶未可验也。桑谷或善物,象远方之士将皆立于髙宗之庙,故髙宗获吉福,享长乆也。

说灾异之家,以为天有灾异者,所以谴告王者,信也。夫王者有过,异见于国不改,灾见草木不改,灾见于五谷;不改,灾至身。左氏春秋传曰:国之将亡,鲜不五稔。灾见于五谷,五谷安得熟不熟,将亡之徴;灾亦有且亡五谷不熟之应。天不熟,或为灾,或为福,祸福之实未可知,桑谷之言安可审?

论说之家,著于书记者,皆云天雨谷者凶。书传曰:苍颉作书,天雨谷,鬼夜哭。此方凶恶之应和者,天何用?成谷之道,从天降而和,且犹谓之善,况所成之谷从雨下乎?极论订之,何以为凶?夫隂阳和则谷稼成,不则被灾害。隂阳和者,谷之道也,何以谓之凶?丝成帛,缕成布,赐人丝缕,犹为重厚,况遗人以成帛与织布乎?夫丝缕犹隂阳帛,布犹成谷也。赐人帛不谓之恶,天与之谷,何故谓之凶?夫雨谷吉凶未可定,桑谷之言未可知也。

使畅草生于周之时,天下太平,人来献畅草,畅草亦草野之物也,与彼桑谷何异?如以夷狄献之则为吉,使畅草生于周家,肯谓之善乎?夫畅草可以炽酿,芬香畅达者,将祭灌畅降神。设自生于周朝,与嘉禾、朱草、蓂荚之类不殊矣。然则桑亦食蚕,蚕为丝,丝为帛,帛为衣,衣以入宗庙为朝服,与畅无异,何以谓之凶?

卫献公太子至灵台,虵遶左轮,御者曰:太子下拜,吾闻国君之子虵遶车轮左者,速得国。太子遂不下,反乎舎。御人见太子,太子曰:吾闻为人子者,尽和顺于君,不行私欲,共严承令,不逆君安。今吾得国,是君失安也。见国之利而忘君安,非子道也。得国而拜,其非君欲,废子道者不孝,逆君欲则不忠,而欲我行之,殆吾欲,国之危明也。投殿将死,其御止之,不能禁,遂伏劒而死。夫虵绕左轮,审为太子速得国。太子冝不死,献公冝疾薨。今献公不死,太子伏劒,御者之占,俗之虚言也。或时虵为太子将死之妖,御者信俗之占,故失吉凶之实。夫桑谷之生,与虵遶左轮相似类也。虵至实凶,御者以为吉;桑谷实吉,祖己以为凶。

禹南济于江,有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禹乃嘻?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以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犹蝘蜓也,龙去而亡。案古今龙至皆为吉,而禹独谓黄龙凶者,见其负舟,舟中之人恐也。夫以桑谷比于龙,吉凶虽反,盖相似。野草生于朝,尚为不吉,殆有若黄龙负舟之异,故为吉,而殷朝不亡。

晋文公将与楚成王战于城濮,彗星出楚,楚操其柄以问咎犯,咎犯对曰:以彗鬭倒之者胜。文公梦与成王搏,成王在上,盬其脑,问咎犯,咎犯曰:君得天而成王伏其罪,战必大胜。文公从之,大破楚师。向令文公问庸臣,必曰不胜。何则?彗星无吉,搏在上无凶也。夫桑谷之占,占为凶,犹晋当彗末,搏在下为不吉也。然而吉者,殆有若对彗见天之诡。故髙宗长乆,殷朝不亡。

使文公不问咎犯,咎犯不明其吉,战以大胜。世人将曰:文公以至贤之德,破楚之无道,天虽见妖,卧有凶梦,犹灭妖消凶以获福。殷无咎犯之异知,而有祖己信常之占,故桑谷之文,传世不绝,转祸为福之言,到今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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