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卷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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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論衡卷第十二
王充
程材篇 量知篇
謝短篇
程材篇
論者多謂儒生不及彼文吏見文吏利便而儒生陸落,則詆訾儒生以爲淺短,稱譽文吏謂之深長,是不知儒生,亦不知文吏也。儒生文吏皆有材智,非文吏材髙而儒生智下也。文吏更事儒生不習也,謂文吏更事儒生不習,可也;謂文吏深長,儒生淺短,知,妄矣。
世俗共短儒生,儒生之徒亦自相少。何則?並好仕學,宦用吏爲繩表也。儒生有闕,俗共短之。文吏有過,俗不敢訾。歸非於儒生,付是於文吏也。夫儒生材非下於文吏,又非所習之業,非所當爲也。然世俗共短之者,見將不好用也。將之不好用之者,事多巳不能理,湏文吏以領之也。夫論善謀材,施用累能,期於有益。文吏理煩,身役於職,職判功立,將尊其能。儒生栗栗,不能當劇;將有煩疑,不能效力。力無益於時,則官不及其身也。將以官課材,材以官爲驗。是故世俗常高文吏,賤下儒生。儒生之下,文吏之高,本由不能之將。世俗之論,縁將好惡。
今世之將,材高知深,通逹衆凡,舉綱持領,事無不定。其置文吏也,備數滿貟,足以輔己志。志在修德,務在立化,則夫文吏瓦石,儒生珠玉也。夫文吏能破堅理煩,不能守身,身則亦不能輔將。儒生不習於職,長於匡救,將相傾側,諫難不懼,案世間能建蹇蹇之節,成三諫之議,令將檢身自勑,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阿意茍取容幸,將欲放失,低嘿不言者,率多文吏。文吏以事勝,以忠負;儒生以節優,以職劣。二者長短,各有所宜。世之將相,各有所取。取儒生者,必軌德立化者也;取文吏者,必優事理亂者也。
材不自能則湏助,湏助則待勁。官之立佐,爲力不足也;吏之取能,爲材不及也。日之照幽,不湏燈燭;賁、育當敵,不待輔佐,使將相知力。若日之照幽,賁、育之難敵,則文吏之能無所用也。病作而醫用,禍起而巫使。如自能案方和藥,入室求祟,則醫不售而巫不進矣。橋梁之設也。足不能越溝也。車馬之用也。走不能追遠也。足能越溝。走能追遠。則橋梁不設。車馬不用矣。天地事物。人所重敬。皆力劣知極湏仰以給足者也。今世之將相不責巳之不能。而賤儒生之不習,不原文吏之所得得用,而尊其材,謂之善吏。非文吏憂不除,非文吏患不救。是以選舉取常,故案吏取無害。儒生無閥閱所能,不能任劇,故陋於選舉,佚於朝庭。
聦慧捷疾者,隨時變化,學知吏事,則踵文吏之後,未得良善之名。守古循志,案禮脩義,輙爲將相所不任,文吏所毗戯。不見任則執欲息,退見毗戯則意不得。臨職不勸,察事不精,遂爲不能,斥落不習。有俗材而無雅度者,學知吏事,亂於文吏,觀將所知,適時所急,轉志易務,晝夜學問,無所羞耻,期於成能名文而巳。其高志妙操之人,耻降意損崇,以稱媚取進,深疾才能之儒,洎入文吏之科,堅守高志,不肯下學,亦時或精闇不及,意䟽不密,臨事不識,對向謬誤,拜起不便,進退失度,奏記言事,䝉士解過,援引古義,割切將欲,直言一指,觸諱犯忌,封䝉約縛,簡繩檢署,事不如法,文辭卓詭,辟剌離實,曲不應義。故世俗輕之,文吏薄之,將相賤之。
是以世俗學問者,不肯竟經明學,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義理略具,同超學史書,讀律諷令,治作情奏,習對向,滑習跪拜,家成室就,召署輙能,徇今不顧古,趨讎不存志,競進不案禮,廢經不念學,是以古經廢而不修,舊學闇而不明。儒者寂於空室,文吏譁於朝堂。材能之士,隨世驅馳,節操之人,守隘屏竄。驅馳日以巧,屏竄日以拙。非材頓知不及也,希見闕爲不狎習也。蓋足未甞行,堯禹問曲折,目未甞見,孔墨問形象。齊部世剌繡?女無不能。襄邑俗織錦,鈍婦無不巧。日見之,日爲之,手狎也。使材士未甞見,巧女未甞爲,異事,詭手暫爲卒睹顯露,易爲者猶憒憒焉。方今論事,不謂希更,而曰材不敏;不曰未甞爲,而曰知不逹,失其實也。儒生材無不能敏,業無不能逹,志不有爲,今俗見不習,謂之不能,睹不爲謂之不逹,
科用累能,故文吏在前,儒生在後,是從朝庭謂之也。如從儒堂訂之,則儒生在上,文吏在下矣。從農論田,田夫勝;從商講賈,賈人賢。今從朝庭謂之文吏,朝庭之人也。幼爲幹吏,以朝庭爲田?,以刀筆爲耒耜,以文書爲農業,猶家人子弟生長宅中,其知曲折,愈於賔客也。賔客暫至,雖孔、墨之材,不能分别。儒生猶賔客,文吏猶子弟也。以子弟論之,則文吏曉於儒生,儒生闇於文吏。今世之將相知子弟,以文吏爲慧,不能知文吏;以狎爲能知賔客;以暫爲固,不知儒生以希爲拙;惑蔽闇昧,不知?也。
一縣佐史之材,任郡掾史,一郡脩行之能,堪州從事。然而郡不召佐史,州不取脩行者,巧習無害,文少德高也。五曹自有條品,簿書自有故事,勤力玩弄,成爲巧吏,安足多矣。賢明之將,程吏取材不求習,論高存志不顧文也。稱良吏曰忠,忠之所以爲效,非簿書也。夫事可學而知,禮可習而善,忠節公行,不可立也。文吏儒生皆有所志,然而儒生務忠良,文吏趨理事。茍?有忠良之業䟽?拙於事,無損於高。
論者以儒生不曉簿書,置之於下第,法令比例,吏斷決也。文吏治事,必問法家,縣官事務,莫大法令,必以吏職程高,是則法令之家,冝最爲上。或曰:固然。法令漢家之經,吏議決焉,事定於法,誠爲明矣。曰: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義,稽合於律,無乖異者。然則春秋漢之經,孔子制作,垂遺於漢,論者徒尊法家,不高春秋,是闇蔽也。春秋五經,義相?穿旣,是春秋不大五經,是不通也。五經以道爲務,事不如道,道行事立,無道不成。然則儒生所學者道也,文吏所學者事也。假使材同,當以道學,如比於文吏,洗洿泥者以水,燔腥生者用火。水火,道也,用之者,事也。事末於道,儒生治本,文吏理末。道本與事末比定,尊卑之高下,可得程矣。
堯以俊德致黎民雍,孔子曰:孝悌之至,通於神明。張釋之曰:秦任刀筆小吏,陵遲至於二世,天下土崩。張湯、趙禹,漢之惠吏,太史公序累置於酷部,而致土崩,孰與通於神明,令人塡膺也?將相知經學至道,而不尊經學之生,彼見經學之生能不及治事之吏也。
牛刀可以割鷄,鷄刀難以屠牛。剌繡之師能縫帷裳,納縷之工不能織錦。儒生能爲文吏之事,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學。文吏之能,誠劣不及;儒生之不習,實優而不爲。禹決江河,不秉钁鍤;周公築雒,不把築杖。夫筆墨簿書,钁鍤,築杖之?也,而欲合志大道者,躬親爲之,是使將軍戰而大匠斵也。
說一經之生,治一曹之事,旬月能之;典一曹之吏,學一經之業,一歲不能立也。何則?吏事易知,而經學難見也。儒生擿經,窮竟聖意;文吏揺筆,考跡民事。夫能知大聖之意,曉細民之情,孰者爲難。以立難之材,含懷章句,十萬以上,行有餘力,博學覽古今,計胷中之頴,出溢十萬。文吏所知,不過辨解簿書,冨累千金,孰與貲直百十也?京廪如丘,孰與委聚如坻也?世名材爲名器,器大者盈物多,然則儒生所懷,可謂多矣。
蓬生麻間,不扶自直,白紗入緇,不染自黒。此言所習善惡,變易質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聖敎,日夜諷詠,得聖人之操矣。文吏㓜則筆墨,手習而行,無篇章之誦,不聞仁義之語。長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爲己,勉赴權利。考事則受賂,臨民則采漁,處右則弄權,幸上則賣將。一旦在位,鮮冠利劒,一歲典職,田宅并兼。性非皆惡,所習爲者,違聖教也。故習善儒路,歸化慕義,志操則勵變從高,明將見之。顯用儒生,東海相宗叔犀,犀廣召幽隱,春秋㑹饗,設置三科,以第補吏。一府貟吏,儒生什九。陳留太守陳子瑀開廣儒路,列曹掾史,皆能教授,簿書之吏,什置一二,兩將知道事之理,曉多少之量,故世稱襃其名,書記紀累其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