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卷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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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論衡卷第十五

王充

變動篇      招致篇

明雩篇      順鼓篇

變動篇

論災異者,已疑於天用災異譴告人矣。更說曰:災異之至,殆人君以政動天,天動氣以應之。譬之以物擊鼓,以椎扣鍾,鼔猶天,椎猶政,鍾鼓聲猶天之應也。人主爲於下,則天氣隨人而至矣。

曰:此又疑也。夫天能動物,物焉能動天?何則?人物繫於天,天爲人物主也。故曰:王良䇿馬,車騎盈野。非車騎盈野,而乃王良䇿馬也,天氣變於上,人物應於下矣。故天且雨,商羊起舞,使天雨也。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故天且雨,螻蟻徙,丘蚓出,琴絃緩固疾發,此物爲天所動之驗也。故天且風,巢居之蟲動;且雨,宂處之物擾。風雨之氣感蟲物也,故

人在天地之間,猶蚤虱之在衣裳之内,螻蟻之在宂?之中。蚤虱螻蟻爲逆順橫從,能令衣裳宂?之間氣變動乎?蚤虱螻蟻不能,而獨謂人能不逹,物氣之理也。

夫風至而?枝動,樹枝不能致風,是故夏末蜻?鳴,寒螿啼,感隂氣也。雷動而雉驚,發蟄而虵出,起氣也。夜及半而鶴唳,晨將旦而雞鳴,此雖非變天氣動物,物應天氣之驗也。顧可言寒温感動人君,人君起氣而以賞罰廼?言以賞罰感動皇天,天爲寒温以應政治乎?

六情風家言風至爲盗賊者感應之而起,非盗賊之人精氣感天,使風至也。風至怪不軌之心,而盗賊之操發矣。何以驗之?盗賊之人,見物而取,睹敵而殺,皆在徙倚漏刻之間,未必宿日有其思也,而天風已以貪狼隂賊之日至矣。以風占貴賤者,風從王相郷來則貴,從囚死地來則賤,夫貴賤多少斗斛故也。風至而糴穀之人貴賤其價,天氣動怪人物者也。故穀價低昻,一貴一賤矣。天官之書,以正月朝占四方之風,風從南方來者旱,從北方來者湛,東方來者爲疫,西方來者爲兵。太史公實道言以風占水旱兵疫者,人物吉凶綂於天也。

使物生者春也,物死者,冬也,春生而冬殺也。天者如或欲春殺冬生,物終不死生,何也?物生綂於陽,物死繫於隂也。故以口氣吹人,人不能寒;吁人,人不能温。使見吹吁之人,渉冬觸夏,將有凍暘之患矣。寒温之氣,繫於天地,而綂於隂陽,人事國政,安能動之?

且天本而人末也。登樹怪其枝,不能動其株,如伐株,萬莖枯矣。人事猶樹枝,能温猶根株也。生於天,含天之氣,以天爲主,猶耳目手足繫於心矣。心有所爲,耳目視聽,手足動作,謂天應人,是謂心爲耳目手足使乎?旌旗垂旒,旒綴於杆,杆東則旒隨而西,茍謂寒温隨刑罰而至,是以天氣爲綴旒也。鉤星在房、心之間,地且動之占也。齊太卜知之,謂景公臣能動地,景公信之。夫謂人君能致寒温,猶齊景公信太卜之能動地。夫人不能動地,而亦不能動天。

夫寒温,天氣也。天至高大,人至卑小,篙不能鳴鍾,而螢火不爨鼎者,何也?鐘長而篙短,鼎大而螢小也。以七尺之細形,感皇天之大氣,其無分銖之驗,必也占大將且入國邑,氣寒則將且怒,温則將喜。夫喜怒起事而發,未入界,未見吏民,是非未察,喜怒未發,而寒温之氣已豫至矣。怒喜致寒温,怒喜之後,氣乃當至,是竟寒温之氣,使人君怒喜也。

或曰:未至誠也。行事至誠,若鄒衍之呼天而霜降,杞梁妻哭而城崩,何天氣之不能動乎?

夫至誠猶以心意之好惡也。有果蓏之物在人之前,去口一尺,心欲食之,口氣吸之,不能取也,手掇送口,然後得之。夫以果蓏之細,貟圌易轉,去口不遠,至誠欲之,不能得也。況天去人高遠,其氣莽蒼無端末乎?盛夏之時,當風而立,隆冬之月,嚮日而坐,其夏欲得寒,而冬欲得温也,至誠極矣。欲之甚者,至或當風鼓箑,嚮日燃爐,而天終不爲冬夏易氣,寒暑有節,不爲人變改也。夫正欲得之而猶不能致,況自刑賞意思,不欲求寒温乎?

萬人俱歎,未能動天,一鄒衍之口,安能降霜?鄒衍之狀,孰與屈原?見拘之?,孰與沉江?離騷、楚辭悽愴,孰與一歎?屈原死時,楚國無霜,此懷、襄之世也。厲、武之時,卞和獻玉,刖其兩足,奉玉泣出,涕盡,續之以血。夫鄒衍之誠,孰與卞和?見拘之?,孰與刖足?仰天而歎,孰與泣血?夫歎固不如泣,拘固不如刖,料計?情,衍不如和。當時楚地不見霜,李斯、趙高讒殺太子扶蘇,并及䝉恬、䝉驁,其時皆吐痛苦之言,與歎聲同。又禍至死,非徒茍徙,而其死之地,寒氣不生。秦坑趙卒於長平之下,四十萬衆同時俱陷,當時啼號,非徒歎也。誠雖不及鄒衍四十萬之?,度當一賢臣之痛;入坑塪之啼,度過拘囚之呼,當時長平之下,不見隕霜。甫刑曰:庶僇旁告無辜于天帝。此言蚩尤之民,被?旁告無罪于上天也。以衆民之叫,不能致霜,鄒衍之言,殆虛妄也。

南方至熱,煎沙爛石,父子同水而浴。北方至寒,凝冰坼土,父子同穴而處。燕在北邊,鄒衍時,周之五月,正歲三月也。中州内正月、二月霜雪時降,北邊至寒,三月下霜,未爲變也。此殆北邊三月尚寒,霜適自降,而衍適呼,與霜逢會。

傳曰:燕有寒谷,不生五榖。鄒衍吹律,寒谷復温,則能使氣温,亦能使氣復寒。何知衍不令時人知巳之?,以天氣表巳之誠,竊吹律於燕谷獄,令氣寒而因呼天乎?即不然者,霜何故降?

范雎爲湏賈所讒,魏齊僇之,折幹摺脅。張儀遊於楚,楚相掠之,被捶流血,二子?屈,太史公列記其狀。鄒衍見拘,雎、儀之比也。且子長何諱不言?案衍列傳不言見拘,而使霜降,僞書遊言,猶太子丹使日再中,天雨粟也。由此言之,衍呼而降霜,虛矣。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妄也。

頓牟叛,趙襄子帥師攻之,軍到城下,頓牟之城崩者十餘丈,襄子擊金而退之。夫以杞梁妻哭而城崩,襄子之軍有哭者乎?秦之將滅,都門内崩,霍光家且敗,第墻自壊。誰哭於秦宫,泣於霍光家者?然而門崩墻壞,秦、霍敗亡之徴也。或時杞國且圯,而杞梁之妻適哭城下,猶燕國適寒而鄒衍偶呼也。事以類而時相因,聞見之者或而然之。又城老墻朽,猶有崩壞,一婦之哭,崩五丈之城,是城則一指摧三仞之楹也。春秋之時,山多變,山城一類也,哭能崩,城,復能壞山乎?女然素縞而哭河,河流通信,哭城崩,固其冝也。案?梁從軍死,不歸,其婦迎之,魯君弔於途,妻不受弔棺歸於家,魯君就弔,不言哭於城下。本從軍死,從軍死不在城中,妻向城哭,非其處也。然則?梁之妻哭而崩城,復虛言也。

因類以及,荆軻秦王白虹貫日,衞先生爲秦畫長平之計,太白食昴,復妄言也。夫豫子謀殺襄子,伏於橋下,襄子至橋心動。貫高欲殺高祖,藏人於壁中,高祖至柏,人亦動心。二子欲刺兩主,兩主心動。實論之,尚謂非二子精神所能感也,而況荆軻欲刺秦王,秦王之心不動,而白虹貫日乎?然則白虹貫日,天變自成,非軻之精爲虹而貫日也。鉤星在房、心間,地且動之占也。地且動,鉤星應房、心。夫太白食昴,猶鉤星在房、心也。謂衛先生長平之議,令太白食昴,疑矣。歲星害鳥尾,周、楚惡之,綝然之氣,見宋、衛、陳、鄭災。案時周、楚未有非,而宋、衛、陳、鄭未有惡也。然而歲星先守尾,災氣署垂於天,其後周、楚有禍,宋、衛、陳、鄭同時皆然。歲星之害周、楚,天氣災四國也。何知白虹貫日,不致刺秦王?太白食昴,使長平計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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