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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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五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孟子曰。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娶妻非爲養也。而有時乎爲飬。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冨居貧。辭尊居卑,辭冨居貧。惡乎宜乎。抱?擊柝。孔子甞爲委吏矣。曰。㑹計當而巳矣。甞爲乗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巳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余觀孟子此章,士大夫仕宦,其可不審處乎?夫有爲貧而仕,有爲道而仕,不可不辨也。爲貧而仕者,以家貧親老也。其仕主於爲貧,不主於行道也。是故辭尊居卑,辭冨居貧,抱?擊柝之職,?所甘心焉。謹啓閉,嚴廵驚,其職盡矣。若治亂非所與知也,是故簡?之詩有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之美,而君子陽陽有左執翿,右招我遊敖,其樂只且之說。蓋爲貧而仕?伶官之賤,有所不屑盡執籥執翿秉翟之職,不愧其禄而巳。其色如赭,其樂只且,蓋以無愧也。此詩所以謂之賢者,又謂之君子,以其爲貧而仕,無愧於心也。孔子爲貧而仕,甞爲委吏,則㑹?盡其職,甞爲乗田,則牧養盡其職,聖人之道,蓋在於此。若夫立乎人之本朝,乃爲行道而仕也,非爲貧也。致君澤民於堯舜,措人人於太平,此其職也。諌不行,言不聽,膏澤不下於民,則當舎之而去,乃偃然在位,惟恐失之,天下可恥,莫大於此。故士君子知時之不可有爲,則委心俯首於抱?擊柝之賤,乗田委吏之職,伶官樂人之微,盡心其事,求禄以養親焉,不敢叨據公?之位,恐道之不可行,而爲天下之大恥也。嗚呼,聖賢大訓,豈不昭灼,而鄙夫患失,夸者死權,以苟得爲心,以僥倖爲志,紆朱曵紫,擁節執圭,無一?於君民,乃自以謂得志,而不知其恥有過於市朝之撻也。孟子此意,以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立乎人之本朝,而以隂謀詭計,縱橫捭闔,卓異荒唐爲事業,或?相位,或坐輜車,或佩六印,或據康莊,揚揚以爲得計。以聖賢之道觀之,其恥有過於此者乎?然則士君子仕宦爲貧,則當居米鹽筦庫之職,以無愧其心;爲道,則當尭舜君民,太平一丗可也,曷可妄據?相之位乎?孟子爲賔師,則盤礴於齊,一爲齊?,不旋踵而致仕,蓋爲此也。
萬章曰:士之不託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托於諸侯,禮也。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萬章曰:君餽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抱?擊柝者,?有常職以食於上,無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爲不恭也。曰:君餽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恱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首,再拜而不受。日:今而後知君之大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餽也。恱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恱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首而受。其後?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爲鼎肉,使巳僕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尭之於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備,以養舜於畎畒之中,後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此一篇大抵辨正名分,以爲士子辭受之大節。夫諸侯失國,當託於諸侯,?侯寓于衛,淳于公寓於魯是也。士非諸侯,無託於諸侯之理。然而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户,則將如之何?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又不可不辨也。何謂賜?抱?擊柝之賤,?有常職。旣有常職,則當受賜。士非有職事也,何名以受賜哉?君大不能行吾道,又不能行吾言,而曰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待之如齊民一等,有賙給之義,此名之正者也,不得而不受。夫士不當託於諸侯,託於諸侯則犯分,故謂之非禮。士不當受賜,士而受賜則害義,故謂之不恭。夫禮義由賢者岀,而託諸侯,受無名之賜,以犯先王之典刑,安得謂之士乎?然則不託於諸侯,不受賜於諸侯,非謂求名譽,眩流俗也,不敢犯名敎也。然先王之道,要在千古爲可行,非務爲沽激崖異,使人憔悴辛苦,如泄柳、叚干木、屈原、申徒狄之見也。是故?不可託於諸侯,不可受賜於諸侯,而有周之則受之路,名分旣正,禮義不虧,退自等於齊民,進不犯於名教,此先王之道所以通萬古而無弊也。然而周之之内尚有說乎?曰:有。其說如何?曰:國君有養賢之義,養賢亦周之之義,而又有大者也。其法如何?曰:以君命將之,吾則再拜?首而受。其後?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一一以君命來也。此養賢之法也。堯之於舜,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備,以養於畎畒之中是也。魯繆公雖得養賢之名,而不得養之之法。何以言之。亟問子思,亟餽鼎肉。子思以爲鼎肉爾,使巳僕僕亟拜也。豈養賢之道乎?於其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是也。堯得養賢之義,而又得尊賢之義,其尊賢也如之何?曰:使舜徽五典,宅百揆,賔四門,孟子所謂後舉而加諸上位是也。養賢至此,此王公之道也。繆公旣失養賢之義,又有甚焉者。其甚焉者如之何。曰:子思摽使者之後,臺臣自此不復以鼎肉來餽矣。孟子所謂自是臺無餽也。繆公不學甚矣。嗚呼!冉有以事爲政,孔子正之。桓子以取爲假,孔子又正之。名分不可犯也。名分乃先王之道,不可干也。若孔子侍坐於哀公,賜之桃與黍焉,孔子先食黍而後食桃,左右?掩口而笑。公曰:黍者所以雪桃,非爲食也。孔子對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榖之長,郊禮宗廟,以爲上盛,果屬有六,而桃爲下,?祀不用,不登郊廟。又聞之,君子以賤雪貴,不聞以貴雪賤。今以五榖之長雪果之下者,是從上雪下,臣以爲妨於教,害於義,故不敢。公曰:善哉!夫黍桃微物,聖人食之,其先後有序,其名分不亂。如此,則夫託於諸侯,受賜於諸侯,周之養之尊之,又豈可不辨乎?一亂其名,是謂敗名;一踰其分,是謂犯分,傷於教而害於義,將得罪於先王矣。由是知孟子之或見或不見,或受或不受,蓋?傳孔子之心法而丗之,君子輙非之,至詈之,何哉?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爲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爲也哉?曰:爲其多聞也,爲其賢也。曰:爲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况諸侯乎?爲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乗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恱,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恱,曰: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徳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乗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乎。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䘮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况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此一章辨庶人無見君之禮,而君有就見賔師之禮。庶人有往役之義,而君無挾貴友臣之義。何謂庶人無見君之禮?如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市井草莽,?謂庶人?庶人不執質爲臣,故無見君之禮。何謂君有就見賔師之禮?爲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如武王訪于箕子。謂其賢也,則先主訪于草廬,故君有就見賔師之禮。何謂庶人有往役之義?如傅說築于傅巖是也。何謂君無挾貴友臣之義?如子思不敢與繆公爲友是也。蓋友也,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使繆公德與子思同,則如堯之友舜,無不可也。儻德不及子思,論其分,則繆公爲君,子思爲臣,君無友臣之理;論其德,則有德者宜爲師,師則繆公當事子思耳,不可以友言也。夫見賢人當以其道。故齊景公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招之,非其物也,招虞人非其物,虞人尚不敢往,況招賢者非其道,賢人豈肯見乎?然則招賢者之道爲如何哉?禮義而巳。禮爲賢者出入之門,義爲賢者所由之路。人君能不以富自驕,不以貴自大,虚心屈巳,鞠躬下意,執賔主之禮,講師弟子之義,以見賢者,此所謂招賢者之道也。然則孟子不見諸侯,非自大也,不敢犯名分也。人君不知就見之,而欲其犯名教而來見,是以非禮非義待孟子也。萬章之疑可以頓釋矣。故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之詩爲證。夫砥以言其平,矢以言其直,君子履平直之道,故不敢犯名分以見諸侯。小人視君子所履平直以爲法,故虞人亦知死於其職,不敢妄就大夫之招。萬章不悟,乃引孔子不俟駕爲說,可謂不?矣。夫孟子方與論庶人及賔師之說,非人臣之義也。孔子聖人,難以庶人爲比矣。故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古人謹於名分如此,非私意也。?天理之自然也。一犯其分,亂之道也。昔司士賁問於子游曰:請襲於牀。子游曰:諾。縣子聞之曰:汰哉叔氏,專以禮許人。夫唯諾一失節,君子得以譏之,況庶人無禄,輙犯有位之名分,而人君自大,敢忽賔師之名分哉。師友一道耳,師且不可以爲友,而庶人乃得與有官職者同乎?深味此義,其大矣哉。
孟子謂萬章曰:一郷之善士,斯友一郷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丗也,是尚友也。
昔孔子繫乾之九五,利見九二之大人,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又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也。明此一爻之意,則孟子論友可得而言矣。夫德有小大,故友有廣狹,德愈髙則友愈逺。尚友古人者,非忽天下善士也。友天下善士者,亦非忽一國也。友一國善士,亦非忽一鄊也。友一郷善士,非忽比閭族黨之間也,其勢自然也。使其德宜爲一郷之師,而屈意友宜爲一比之師者,其念慮精神、言論風?,長短不合,參差不齊。一比之師,將求其識慮足以師一比者爲友矣,而一郷之師,亦將求其識慮足以師一郷者爲友矣。此自然之故也。故同聲者乃相應,同氣者乃相求,水不得不流濕,火不得不就燥。雲之從龍,風之從虎,易位則無功用矣。是以性本乎天者,?翔于雲衢,性本乎地者,?群于藪澤,自然之理,不得不爾也。然有志之士,豈肯以善足爲一郷之師而止哉。深造自得,居安資深,必求爲一國之善士矣,豈肯以善足爲一國之師而巳哉。旦而又且。新而又新。必求爲天下之善士矣。豈肯以善足以爲天下之師而巳哉。旦而復旦。新而又新。必尚論古人而友之。古人往矣。吾何得而爲友也。是何言歟。昔狄仁傑謂獄吏曰。方黃卷中對聖賢語。何暇與俗吏語耶。此盖誦詩讀書,想像其音容,髣髴其三,如出乎其時,如對乎其人,攬其遺芬,味其餘嘬而友之,不止此也,又以其時攷之。若西漢尚功名,而薛方獨尚名節,爲西漢第一人。東漢尚名節,而黃憲尚器度,爲東漢第一人。魏晉尚浮虛,而卞壼獨尚忠孝,爲魏晉第一人。有唐尚辭章,而韓愈獨尊經術,爲有唐第一人。然而自東漢以下至李唐,求古人之超絶者如此,可以止乎?曰:未可也。其上又有人焉,其人爲誰?曰:六國竒謀詭計,縱橫捭闔,卓詭荒唐,而孟子獨守仁義,爲六國第一人。學至孟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春秋尚霸道,孔子獨得堯、舜、文、武之道而變化之,爲自生民以來群聖人中第一人。學至孔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更當窮孔子無聲無臭,以謂上天之載者,而行乎中庸,所謂尊德性,而又道問學,而又敢廣大,而又盡精微,而又極髙明,極髙明而又道中庸。道中庸而又温故而知新。敦厚而崇禮。即尊德性之謂也。循?往復。無有窮巳。其參賛天地。調和隂陽。直餘事耳。詩曰。惟天之命。於?不巳。盖曰天之所以爲天也。文王之德之純。曰文王之所以爲文也。純亦不巳。天不巳。文王不巳。學孔子者其可巳乎。此又孟子之遺意。余故表而出之。
齊宣玉問?。孟子曰。王何?之問也。王曰。?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有異姓之?。王曰。請問貴戚之?。曰。君有大過則諌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曰:君有過則諌。反覆之而不聽,則去。余觀此一章,孟子因事而諌也。夫齊宣王問?,孟子第當言?之職可也。乃問王所問指何?而問,王有?不同之對,孟子即有貴戚異姓之說。蓋齊宣之心,以謂爵位吾所固有,晏然如日之在天,雖有失德,其如予何?故孟子對異姓反覆諌不聽,有易位之說,正以中王自安之病也。王勃然變乎色,是易位正中其病,故心爲之動揺,色爲之變亂也。孟子第以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數語以愷康之,其語如春風和氣,自然恱樂。孟子造化乃如此之妙。始以易位變動其自安之心,終以數語開恱其忿怒之意。其變動也,肅然如秋,其開恱也,煖然似春。春秋造化之柄,盡在孟子奏對之間。學不如此,其能用天下乎?自易位之言一入齊王之心,?入則色變,旣定則言深。想易位之言,困於心,衡於慮,凡有念慮酬酢,其敢自肆乎。此齊宣所自知,非語言所能形容也。一言之益,其大矣哉。旣又問異姓之?,乃曰:反覆諌。不聽則去旣。而孟子不旋踵而去。夫反覆不聽,在異姓則去,在貴戚則將易位矣。齊王之心豈不岌岌乎。張良甞得此意矣。觀夫諸將偶語於沙上,髙祖自複道而見之,以問張良。良曰:陛下與此屬共取天下,今巳爲天子所封。?所愛。故人所誅。?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爲不足用徧封,而恐以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上曰:爲之奈何?良曰:取上素所不快,計群臣所共知最甚者一人,先封以示群臣。於是髙祖置酒封雍齒,群臣?喜曰:雍齒且侯,吾屬無患矣。夫沙上偶語,未必謀反也。天下巳定,髙祖亦厭亂矣。故良因事納諌,以去髙祖報怨之心,與孟子論貴戚易位之說同矣。余深觀孟子之學,造化如此,故得以發之。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五。